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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(1 / 1)

出了那山林,沈长策一身伤就暴露在刺眼的yan光下。到了街上,那一身伤就暴露在人ch11u0的目光里。

两人平日就是惹人注意的怪人,站在一起就像是街边杂耍和疯子搭了话,路过的都忍不住瞧上一眼,想要看出点什麽味道来。

伏江却对那些目光浑然不知,他挽着沈长策的胳膊走,步子又轻又快。沈长策却因为腿上的伤,每被伏江拉着走一步,腿上都像是被锋利的丝线割得更深。

他整个人踉跄跌撞,一身骨架就像是方才破庙的梁柱,每摇一下都像是要散了。

伏江的长发时不时飞来几丝,像是妖魔的触须,有一下没一下地拂着沈长策的脸。沈长策盯着他的头发,一只手被伏江挽得动弹不得,他便用另一只手去抓。可伏江像是知道他的动作,人走得忽慢忽快,那发丝就在面前,沈长策却楞是抓不住。

等他终於抓住了那若即若离的发丝,伏江却道:“回来了。”

伏江一转头看他,那发丝又从轻抚着的、松握的指间滑下。小狗在屋内叫着,那老木门被它撞得晃动。

两人进了那门,小狗便一瘸一拐在两人腿边转悠,煽动着鼻翼,在两人身上嗅来嗅去。

伏江把小狗抱起来,又拉着沈长策在床上坐着。他0着小狗的头,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擡起来看沈长策:“小狗才两个月大,还能活十年,你要是不去看大夫,就活不久。”

沈长策忽然想起清晏的话,一时眼神有些躲闪:“以前也有过ai你的人si去吗?”

伏江奇怪地看向他。

沈长策吞吐道:“清晏与我说的。”

伏江依旧奇怪: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
沈长策偷偷看他,伏江又道:“上辈子的事,谁会记得?”

沈长策看他神se,又不像是撒谎,便当清晏胡说八道,乱作弄人。

他又问伏江:“神仙也有上辈子?”

伏江却答得奇怪:“我有上辈子。”

沈长策听了,竟然道:“你不是神仙?”

伏江看他眼睛亮了不少,一张脸冷了下来:“你不喜欢神仙,就不希望我是神仙。”

沈长策赶紧抓住他的手,生怕他跑了,可他平日话少,嘴上也说不出什麽好听的,只能急着否认道:“不是的。”

伏江却道:“是不是有何g系?你不喜欢神仙,但我不想走就不走。”

沈长策只知道人间任神仙来去,更觉得他会在某日一声不吭便离自己而去。

伏江看着沈长策修长的手指紧颤着,又好奇问道:“我说你活不长久,你不怕si吗?”

沈长策悄悄看他:“现在怕。”

伏江听不出他的深意,又问:“你从前是怎麽活的?”

“从前······”沈长策哑然。与伏江生活了好些日子,现在要说起从前,就像是突然惊醒过来要回忆梦里的事,再怎麽穷尽思考,也只能回味得出一些感觉。

现在也没有醒来,只像是从一个梦跳入了另外一个,浑浑噩噩毫无知觉,变成浑浑噩噩只有伏江。好似一具着了魔的躯壳,从前是人间游魂,现在是这闭塞屋子里的、拘於脚下几尺地的幽魂。

伏江看他只楞楞望着自己,当他被自己问住了,又慢吞吞催他:“你身t不好,要是久不医治,怕是会因病早殇。”

沈长策沈默片刻,又低声道:“当初娘在庙里生下我便去了,爹不知我命是凶是吉,找人算了一卦,那人说我有神护佑,吉人天相,还给我算了名字。”

伏江撇嘴,满脸不高兴:“人间的神算尽是胡说八道。人的命运哪里是天说的算。我法。

他们慵懒散漫无度,做一只兽或者一株草时,便每日不知做什麽,变成了人的模样,更是上天意料之外的事。

他们无所事事,便带着seyu、残暴和贪婪入侵了人的领域,因此在这世上没有什麽好名声。

有少数是有好名声的。妖让道貌岸然的人尝到了seyu的妙,又摇身一变委身作了人妻,贤良t恤。他们让人尝了禁忌又主动背负罪责,还让人担当起劝慰娼妇从良的好名。

那狐妖不是那一类,或者还不是。

此时他眼里盛放着敌意,像是要把伏江吃了:“可我这辈子,一点也不想见你。”

伏江听出了他的意思:“我曾经很遭人恨吗?”

那狐妖不给面子:“你没察觉你现在也遭人恨麽?”

清晏呵住他:“漱丹,别再乱说话。”

那叫漱丹的狐妖不听,他轻蔑地扫了清晏一眼:“我哪里乱说话,你这次叫他来,不就是要去劝慰他注意言行,不要参合凡间。我是在帮你,你还要关我起来。”

清晏冷声道:“你去蛊惑、玩弄那沈长策,还说是帮我?”

原来沈长策无缘无故要去自首,果然是因为这狐妖。

“凡人吃一次亏就知道厉害,可那人本就是个倔牛,这伏江还又去给了他一颗糖,所以这次才没用的。”漱丹嘴上是与清晏说话,一双耀眼的金se眼睛却看向了伏江。

伏江歪着头听他口无遮拦,可清晏却捉到了他一个词:“这次?”

漱丹特地提出的词,就是让伏江挑出来问。可没想到,这问出口的却是清晏。

这嚣张的漱丹竟然又露出为难之se,他瞟了清晏一眼,声音放轻了,话里有些敷衍:“二十年前,这伏江也认识了一个和沈长策一般的朋友,後来······si了。”

伏江双眼愕然。

漱丹一句话带过那事,一双眼又贼兮兮地观察了清晏,看他神se没有变化,便好似松了口气。清晏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,皱眉,只觉得他话里有话。

漱丹又道:“你明知道天地的规矩,为何还要隔三差五下来,还要作这番无知无畏的模样。你这次不怕又把人害了?”

伏江不知为何想起沈长策身上遍布的伤口。

可他思量片刻,却还是笃定道:“我绝不会害人。”

漱丹听了,张张嘴,却没说话,眼睛往清晏那里飘。

清晏只道:“说。”

漱丹又笑:“你不是让我少说话麽?”

清晏道:“是让你少贫嘴。”

漱丹又拉扯着脚下的链子,过去抱着清晏的腿,像大狗一样蹭着他:“可我不想说了。”

清晏盯着他的头顶看了片刻,又面向伏江:“我不知仙人的曾经,但师父说,自古以来,神仙若要g涉人间,只会害了人间的规则。”

伏江却道:“可我不过是下凡来玩,又没有g涉。”

那狐妖听了,竟然夸张地笑了声:“每次你离开人间,都说後悔下了凡,可过不久你又忘了再来······一次又一次,到底要到什麽时候才结束?”

伏江实在想不起来:“每次都後悔?”

漱丹道:“不记得了?莫非你又去孟婆那里讨了一碗汤药?”

伏江摇头:“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何要忘?我只会忘了我不想记得的事。”

漱丹瞪着伏江,眼里全是厌恶:“现在不记得,但你最好想起来,省得又得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。”

像是碍於一仙一妖,他不好发火。可又气不过,便扭头挨着清晏的k脚,不愿看他。

清晏看了眼漱丹,却对伏江道:“沈长策从前眼只盯着地,不盯着人;步履稳实,从不狼狈;腰脊笔直,不知屈服。如今他倒是有了些人情,但身上的伤却只多不少。我不知其中会什麽因果,但沈长策看你的眼神却有极深的痴态,怕是受到了仙人影响。”

伏江突然笑了,他话中有话,那日看见伏江与沈长策在庙里偷尝yu的,果然是清晏。

伏江却道:“那是因为他喜欢我,他喜欢我,怎麽我也不对?”

“他不信神。”清晏突然道,伏江盯着他看,知道他话中有话。

“信神的人喜欢供奉神,不信神的人更喜欢供奉人。供奉人要花更多的心血,你不会害他,可也不会救他。”

伏江又道:“话虽如此,可他ai上别人,不也会花费这麽多心血?”

清晏却厉声道:“可那人会与他互相扶持,相依白首。而你呢?他为你受伤时,你可会为他伤心?你不为他伤心,便是害他,你为他伤心,就一定会对别人起杀心。无论如何都是逾距,只不过你g涉的人不同罢了。”

字字珠玑,伏江愕然,一时反驳不了,坐立难安。

他看狐狸一双眼睛盯着他,如鬼火幽明,仿佛也看透了他。

伏江的心很乱,他喃喃道:“哪有人天生不信神?”还是他那样孤立无助吃尽苦头的人。

清晏叹道:“那要问天。”

空气忽然变得沈重,伏江待不下去了。他突然想着沈长策还在街上。

他法。为何今夜会如此淋漓尽致,就和这雨一样把天地搅得一团乱。

伏江喘了几声,又依附在他耳边:“你吻我时,偷偷给我吃了药。”

他的声音搔得沈长策心痒,他脱口而出:“没有。”

“要是没有,你为什麽这麽凶?我为什麽这麽快活?”他把手伸到两人jiaohe的身下,告诉他是什麽凶,什麽是快活。

沈长策呼x1一滞,久久才又道:“没有!”

沈长策狠狠撞了几次,两人抖着身子,接着什麽也想不了。

酣畅淋漓後,伏江躺在沈长策怀中:“没有人会让神随自己开心做事,也许我是人。”

他好像是喝醉了,喝醉的人会忽然把矛盾不清,颠三倒四、无从下手的事想通。

“我是人。我这辈子是。”他又看着沈长策,乐颠颠道,“你这辈子也是。”

“那我上辈子是什麽?”

“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。”

几个月前,伏江也说他像石头,但现在他是人。

沈长策竟认真想了想,又怔怔道:“我的这辈子,是从看见你开始的,还是从你把它偷走开始的?”

这问题问得有些傻,伏江突然把脸埋进他的x膛,嬉笑道:“我喜欢你。”

从那天起,伏江每日的兴趣不再在卖东西上。他每日都出去,回来时便和沈长策说今日遇见的新鲜事。

“今天有一只鼠妖,把许多猫都杀了,我本不愿收拾它,但他又开始杀狗。我只好把他变回了一只老鼠。”

又一日回来絮絮叨叨:“蛇和狐有灵气,最容易修成妖,但今天我看到一只麻雀jg,她竟然也吃人。她以为吃了人就能长命百岁,长命百岁就能找到si而覆生的办法。殊不知她的丈夫早就投胎转世了。”

沈长策忽然问:“为什麽人间只有妖,没有鬼?”

伏江笑道:“地府秩序森严,神仙什麽都不管,只管地府。。”

他每日出去,都是去看妖,好似从来没看见过。沈长策一开始担心他的安危,也悄悄跟去,却见他毫发无损又乐在其中,便稍稍放下些心。

他是神仙,这是谁该担心谁?

伏江日夜不寐在外游玩,就在沈长策快要担忧他对人失去了兴趣时,他一日回来又面secha0红,气喘吁吁。

“百花街有一只灰狐妖,每天都混在好看的男人nv人中玩乐,我看了几日,今日他们玩得厉害,我就想和你试一试······”

“嘘。”沈长策怕他又口无遮拦,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。

可伏江已经不是那个什麽都不懂的伏江,他口无遮拦不是因为他不懂,是因为他急。

他把沈长策拉近房间里,也不管这是大白天,就手忙脚乱把彼此的衣服扯了。

那平福镇的妖好似少了很多。不知是因为那怪事越来越少,还是人已经渐渐习惯了那妖的存在,大家又开始四处走访,采购粮食。

人是怕寂寞,不甘心被关在屋子里的。

淑莲也穿着先前买的鹅h轻衫来了,这世道一乱,反而没人对小事多家口舌,她还有些沾沾自喜:“这街上si气沈沈,只有我穿得最好看。”

那闹妖闹得严重的日子,她回了娘家躲避,现在再见时脸se红润,又略施粉黛。别人都瘦了一圈,就她好似b闹妖前还要好看几分。

她与吴六嘱咐让他送红薯来,便在这里等着。她要烤几个,给那卖菜的少年送去。爹娘终於让她出了门,她心情便很好,说话时神采飞扬,伏江一直盯着她看。

等吴六送红薯来,淑莲引他进屋,沈长策便问伏江:“你盯着她看做什麽?”

伏江故意歪曲他的意思:“我什麽也不做。”

沈长策盯他片刻,又忽然道:“这平福镇一乱,淑莲也不必被si去的丈夫困着,她也能与她喜欢的人成婚。”

伏江一双眼就这麽望着沈长策。

沈长策忽然低下眼睛:“我只是随便说说。”

伏江却毫不留情要说破:“你不是随便说说,你是不高兴了。因为淑莲变得好看了。”

沈长策悄悄看伏江,试探道:“为何她好看,我会不高兴?”

伏江粗着脖子道:“我怎麽知道!”

这两人都不说话了,也不知沈长策问的是真是假,伏江答得又是真是假。两人从前好像都不是人,现在都一一变成了人,傻也不知是不是装的。

这气氛好似不苦不涩,两人都安静地斟酌着。

伏江忽然笑道:“但淑莲她确实喜欢乱世。”

沈长策诧异:“为何?”

屋内传来一阵淩乱的声响,两人对视一眼,便赶紧往屋里跑去。

小狗在後院的泥里打滚玩闹,那吴六手中的红薯一一落地,他颤抖地指着那小狗,瞠目结舌,说不出话。

沈长策看到,吴六的眼睛又瞥向了不远处沈长策家的後院,那里小狗的坟依旧还在。

吴六离开时还神情恍惚,虽然伏江与他解释是另一只小狗。

淑莲看着他的背影,倒是淡定:“大惊小怪的,我还以为是什麽事呢!”

她捡着红薯去洗的时候又嘟哝了一句:“大惊小怪的人总是那麽多。”

伏江瞅着她背影,又问道:“还有谁?”

“那卖菜的老爹爹有个朋友,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头,他看我不顺眼,老是与他们父子说我坏话呢。他叫什麽来着······”淑莲想了想,“哦,是孙nv被h鼠狼妖杀了的那个。”

伏江问:“他是不是与他们父子说你是妖?”

淑莲浑身一僵,回头好好地看了伏江一眼,眼睛黑窟窟的,声音很低:“他在胡说八道······”

伏江见他如此,又笑道:“他是在胡说八道,他囡儿si後,就ai胡说八道。况且就算是妖又有什麽,上天可没规定人和妖不能在一块。”

淑莲看着他的眼渐渐缓和不少,她朝伏江一笑,又唱着更轻的歌去洗红薯去了。

沈长策眉头一皱,他好似想起什麽。

伏江却摇晃着他,腆着脸要求:“沈长策,我想吃饼了。”

沈长策蹲在地上调弄着火,他手摆弄了几下柴火,又吹了几口气,那火像是被施了仙法,很快就旺了起来。

伏江看了半晌,便道:“我从没看过,这火吹吹还能旺起来,那蜡烛的火不是吹了就灭麽?”

他是神仙,怎麽对许多东西好似一无所知。沈长策看他,嘴角有些扬起:“看你这口气,吹的是蜡烛还是烈火。”

伏江看沈长策竟然笑了,便迫不及待蹲了下来,一张嘴胡乱就往他脸上凑,y是在他嘴角印了一下。

等伏江後退了些,看着沈长策一双眼火光辉映,正望着自己,只觉得心神danyan,实在好看。两人这麽看了一会儿,沈长策看伏江一双眼愈发脉脉,竟然觉得不能再看,便一手钳着柴火拨动,注视着那刺眼的火焰。

他找了话头:“你今日不去看妖了?”

伏江道:“我看了。”

沈长策一顿,沈声道:“淑莲是妖?”

伏江讶异道:“你倒是开窍。”

沈长策:“是你说破了。”

要是从前,伏江才懒得多管闲事,现在做的事又碎又杂,沈长策看不出都难。

伏江道:“我第一次见她,就发现她是妖。像她那样瘦弱的身子,要是被那人打成那样,早就si了。可她父母却不是妖,他们早把她抚养成了‘人’,要是寻常的妖,不说被打时要把那刘砍柴杀了,一开始便不会嫁给她。”

沈长策问道:“刘砍柴是她故意杀的吗?”

伏江笑道:“她虽然是妖,但ai守着人的破规矩,过得又苦又累。我怎麽知道。”

沈长策道:“她最近好像不守了。”

沈长策从前心中万般思虑,也憋着不说,现在他倒是愿意说两句。好似那ch0u去的aiyu让七情六yu都找到了宣泄口,全部活络了起来。

伏江道:“人有了yuwang,也像妖。”

沈长策道:“那仙有了yuwang,也像人?”

两人相视,伏江笑了,他又去拉沈长策的手:“你别弄了。”

沈长策问:“你不是要吃饼?”

伏江道:“我不想吃了,我想看看我像不像‘人’。”

沈长策不看他,只盯着自己的手。他手因为常年劳作,即使尚且年轻,却也有青筋浅浮,那晃动的火光打在上面忽明忽暗。

伏江的手放在他的手上,他的手光洁无瑕,就和玉刻的神像的手,灯火在它上面映着的光泽让人触目心动。

沈长策怕他太大胆,便道:“这里是厨房。”

可伏江道:“在厨房就不能做人了?”

伏江凑过来,沈长策看着他的眼底星火闪烁,心狂跳不止。唇上一阵濡sh,两人闭着眼睛享受这屋中安静的共处,柴火声炽热燃烧,劈啪作响,冒出木头的烟火气味。

沈长策被伏江欺得蹲坐在地上,伏江又得寸进尺跨在他腿上,沈长策不得不将他整个人抵开一些,否则他的热情会把两人压到满地柴灰里。

“啊!”屋外忽然传来淑莲的尖叫,後院好似传来什麽异响和争斗。

两人对视,赶紧把那後院的门打开,便见那只有篱笆相围的後院里多了一人。除了那倒在地上的淑莲,另一个面se狰狞、扬刀而起正要朝淑莲砍去的,竟是方才所说的崔老汉!

沈长策这才想起,自己去找清晏之时那林中所见的,不就是崔老汉吗?他当初跟踪的,是不是淑莲?

崔老汉手中那刀上贴着一道符,那符上g勒的朱砂,是专为斩妖所绘!

伏江已经在沈长策身後,倒x1一口凉气。

千钧一发之际,只见那崔老汉的刀像是被无形的手擒住,他双腿呈弓字站立,手上青筋暴起,使出浑身的力却y是斩不下去。

这副僵持的模样看着实在怪异,那老汉汗流浃背,身子好似不为自己所控制,活像是中了邪。只有那黑溜溜的眼珠子划向了眼角,正看着伏江两人。

地上的淑莲抱着头,发现那刀没落在自己身上,一双明眼看向那老汉。

突然之间,那老汉x部像是被一双手用力推了一把,整个人便向後栽去!

人砸到地上,落地时已是一动不动。

两人走到那崔老汉身边,只见那崔老汉脸se苍白,双眸紧闭。他x前冒出一gugu血。沈长策不禁哑然——他的x前左边竟被戳出一个个小窟窿,不难想象,他整颗心脏已经和莲蓬一样千疮百孔。

那淑莲也痴傻傻看着那崔老汉。

就在此时,天空一道破空声呼啸而过,沈长策微一侧头,神se陡然僵住,他竟然看到了清晏。他正身着一身素衣,站在那不远处,眼睛sisi盯着伏江。

沈长策看到一条细若无形的丝线,在天光之下闪着熠熠白光,它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游来,顷刻之间,它已像是活了一般,把伏江身子缠住!

伏江的身子立刻软了下来,沈长策将伏江抱住,只见他紧闭双眼,眉头紧蹙,而他身上那一道丝线,也化作了扭曲的纹路,烙印在他皮肤里,如虫子钻进了他皮肤中。

沈长策看得心惊道:“伏江!”

脚步声音迫近,沈长策擡头一看,来人面se肃穆,正是清晏。

清晏不看他,他蹲下身子,伸手在崔老汉鼻间一探。那崔老汉已经si了。清晏打量着崔老汉x前的创伤,又看向那地上的淑莲。淑莲被那眼神看得浑身一缩。

清晏道:“不伤人的妖,我从未g涉。可你今日伤了人,就算只是失手,也已经尝了在人之上的滋味,今後难免受了诱惑徒生害人之心。我会把你收服在榆丁庙。”

淑莲听了直摇头:“不······不!”

如果是曾经,与其在那受尽折磨的屋子里过日子,她还不如跟着清晏,去什麽地方都好。可她现在却不再愿意。

淑莲知道清晏的厉害,她眼睛滴溜溜转着,正想办法要走,可他这等与模样一般大的小妖,那里逃得过擒妖无数的清晏的掌心。清晏只在心中默念一串咒,那淑莲便动弹不得,只得又惊又怕,嘴里呜呜地哭叫着。

这时,小狗不知从什麽地方横冲了过来,对着清晏尖声咆哮,大张利齿。清晏看他一眼,ch0u出身後长剑往地下一指,那小狗便像被风浪掀倒,往後翻滚了半丈,一下子便缩着身子不敢动了。

清晏看那小狗担惊受怕,双目灵动,与别的小狗别无二致,一时竟然觉得有些奇异,嗫嚅道:“竟真能si而覆生?那这活物究竟是si的,还是活着?”

他又听一阵悉索,沈长策还妄想带着伏江从自己眼皮子下逃走!

沈长策双腿重伤初愈,又抱着个人,跑时一脚深一脚浅,没跑几步就已经是气喘吁吁。这样一个从来吃不饱穿不暖的人,在人之中就已经和蝼蚁一般任人辱骂掠杀,在天地法度之下,能跑到哪里去?

屋子外有一条路,一边通往仙香缭绕的树林,一边通往人气旺盛的集市。

沈长策正要抱着伏江往那集市奔去,双脚却忽然沈重起来,像是霎时间鞋里灌满石头。

他抱着伏江栽倒在地,吃了一嘴灰!

清晏看着他,只觉得可怜又可悲。

清晏将伏江从他手里拖扯出来,沈长策的双手却sisi不放,清晏眉一皱,ch0u出了长剑,横在沈长策脖子上。

他冷声道:“放手。”

沈长策却看也未看那剑,一双眼睛只盯着伏江。

清晏只得暗念一段心法,沈长策忽然急促大喘,他用尽了劲,那双手竟然擡不起来!

伏江被清晏从他怀中ch0u走,他怀里一下空落落的,一片冰冷。

沈长策急道:“你要带他去哪?”

清晏道:“榆丁庙。”

沈长策却道:“那是榆丁的庙,不是他的庙。”

清晏道:“他犯了禁,再不离开人间,我会杀他。”

清晏从地上搀扶起伏江,让他靠在自己身上。伏江的衣衫垂落下来,在沈长策额上一晃,沈长策的目光便随着他的衣摆看去。那衣摆轻飘飘的,好似云雾飘渺。

沈长策又急道:“他不想离开!”

清晏却道:“由不得他。”

街上才恢覆一点生气,人不算多。平福镇闹了一大场妖,大家现在看到争执,非但不愿和从前一般再来看热闹,还得赶紧回家去,把门窗掩上。

更何况清晏提着剑,正一身寒气立在此处,一看便是大事不好。

方才那会儿动静,已经把门前这条路扫得gg净净。

清晏睨着沈长策:“人间的恩怨,自有化解的规律所在。但神仙cha了手,让不该si的人si了,已经是大乱了律法······我早该来制他。”

说着清晏也一顿,他为何不早些来?

清晏眉头紧蹙,他不由得看向了伏江。他分明罪无可赦,可他心中却无杀他的决意。

“我不明白。”沈长策辩驳道,“他做的只是人之常情,他只是喜欢淑莲,不愿它si。”

清晏的目光从伏江身上移到那沈长策身上。

“人之常情?”清晏重覆一句,“他不是人。”

沈长策一怔。

清晏道:“天上的神仙在普度众生和绝不g涉之间,选择了後者。从他们把命运还到我们自己手上开始,他们的偏ai就是逾矩。你看他的ai,不就逆转了这妖和人的生si了吗?”

沈长策看他就要带着伏江要走,喉咙发出无可奈何的喘息声,他拼命挣着身子,却不见有效。

他的情感又不能冲出他这渺小r0u骨,追上伏江!

沈长策额头的血管突突跳着,他心中痛苦万分,b骨r0u分离更痛苦。他望着伏江,预感到一种永远阔别的可能,瞬间那莫大的、强烈的思念就已经充斥薄弱的心脏。

他非有伏江不可!他非有伏江不可!

他的眼睛漆黑又浓郁,和si人一般无神,可其中好似又萃出一gu黑se焰火,让他身子颤抖不止。他的身子几乎承受不住这份灼热。

沈长策目眦yu裂,他崩溃道:“我求你,我求你!”

这个苍白的人歇斯底里,嘴里腥甜,他跪了下来,好似在向天祈求。清晏闻言看了他一眼,他除的妖都是凶神恶煞、遭人憎恶的,未见过人祈求自己。此时不得不被撼动。

他此时就似仙人或地狱的判官,要处决人的ai恨生si!

突然那缚仙丝所化的符文似被无形长剑一斩,忽地簌簌不见,飘散空中!

清晏低头一看,心下不妙,大喊一声:“漱丹!”

四处空荡,无人应他。

清晏只得又默念心法,可那缚仙丝却只在他手上拧成一道,软瘫瘫的好似被褪去的蛇皮,不听使唤。

伏江缓缓睁开眼睛,眉目困倦、劳累又迷茫,然後渐渐清明。他又看了看清晏手上的缚仙丝。

他终於醒了过来,一双眼盯着清晏的眼睛:“哦,我忘了你。”

他如此淡然,既不为自己被擒而暴怒,也不为突发的而惊讶,语气中又好似有些懊悔之意。

清晏的双手应该抓住他,就像是抓住那些y险狡诈的妖魔一样。就算是那缚仙丝已经无用,他也应该让他降服在自己的剑法之下。

可他只是盯着伏江的眼睛,动弹不得,就好似方才沈长策那一般。

“你······”

他甚至问不出话来,脑海里一片混沌,他忽然不记得自己因何来到此处?

伏江跑到沈长策身边,他的手如此轻巧,不过才触碰到沈长策的衣,清晏施下的那些束缚便一一消失。

沈长策立刻抓住他的手,生怕他要走。

伏江又看向一旁冷汗涔涔的清晏:“我不想走。”

伏江看他的眼神温柔淡漠的,即使刚从他手中逃过一劫,也无事发生一般。他好似什麽都知道,甚至可以不计一切前嫌。

他看自己,好似画中神仙看人的模样,既不ai他,也不恨他。

清晏脑中一片空白,耳边轰鸣巨响。

接着伏江的眼一低,看了一眼清晏手中的缚仙丝。他眼底流光转动,又笑了一下,好似看到了什麽自己心知肚明的把戏。

他不想走?那是什麽意思?

他不想走,就不必走,就不必受到天法的束缚?

道道树g参天而上,清晏走在回榆丁庙的路上,此时树叶遮天蔽日,唯有笔直的树身掠过身侧。一道又一道。

这一道又一道的树影将他的身子遮挡又显露,他每走一步,便愈发清醒。

清晏忽然停下脚步,盯着自己的脚,又看着自己手心里的缚仙丝。

他举目四望,惊奇自己为何会走到了这里?

他想起了方才所发生的事。

身後的脚步声惊起,清晏心下一缩,突然ch0u剑转身。那长剑破空而出,就正端端停在那人的喉前。

漱丹显然被吓了一跳,他呆看了清晏片刻,见他神se警惕,又展颜一笑,用手指将那剑轻轻压下了。

清晏看到是他,半晌才回过神:“你方才为何不来······”

他的话戛然而止,好似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埋怨。

漱丹却眼睛一亮,接道:“你想要我帮你?”

可他很快又可惜道:“你是第一次要我帮,要是我知道你这麽想我帮你,我赔了这条命也要帮的······可就是我,也帮不上。”

清晏蹙起眉头,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麽药。

漱丹望着他疑惑的眼睛,下巴朝他手心一点,笑道:“一次又一次,你那东西就是捉不到他。”

清晏眉头越蹙越深:“什麽意思?”

“什麽意思?”漱丹凑来,“你还不知道吗?你好好想一想,我这每天都想着和你一起,你不在了,我便得赶紧去找你的另一世。这麽忙碌,为何能如此了解伏江?”

清晏方才才从伏江的震慑之下回过神,此时他向来执着的眼神却迷茫着,漱丹看了,心中只觉得可怜。

漱丹告诉他:“还不是因为你的每一世一定会和他纠葛上,这是命中注定。”

清晏身子一震。

漱丹看他身t还虚,脸se苍白,便y是搀住了他的胳膊,把拉到一旁的树下,他费了些心思收拾g净了一片地,要清晏坐下。

清晏任他摆布,又问道:“你方才说的,是什麽意思?”

漱丹竟然一楞,好似想起什麽,他又笑道:“上次你也是这麽问的,那麽这次我也一样回答。”

他说这话时,神se有些落寞。重覆的问题,就有重覆的答案,好似暗示着重覆的因重覆的果。

清晏看在眼中,却低下头,冷声道:“不要糊弄我。”

漱丹望着他,眼神温柔地看了他片刻,才道:“你每一世都能从神仙手中得那缚仙丝,发现他逾矩法度之外,都想用这缚仙丝缠住他。但这东西总是没用的,因为这缚仙丝是他的,他若不想,你便使不了。”

漱丹的话引起清晏更多疑惑,可漱丹却按住他的手,暂且不让他问。

他道:“这平福镇为何多灾多妖,那是因为此地发生过颠倒生si之时,机缘错生,x1引妖灵。这实际上,与伏江的心yu有关,他是太界上仙。”

清晏诧异:“什麽意思?”

漱丹道:“他是至高无上的神,他的无意能影响许多事,b如他的贪念开始不受控制,便能生妖。这天下是这番局面,都是他屡次下凡酿造的。你师父要你防备的,一直都是他一人罢了。你想,天规之严,什麽神仙下凡还拦不住?他就是定下这天地律法的神仙,也是唯一犯了这大戒的神仙。”

他忽地惊起一身冷汗,又问:“可这缚仙丝······”

漱丹笑道:“这缚仙丝是伏江交给榆丁的,你那师父就是榆丁。每一世他都会把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委托给你。所以你每一世都要那麽辛苦。”

清晏不明白:“这缚仙丝既然伤不了他,他何必把那任务委托予我?”

“这缚仙丝伤得了,只是你没有决心,下不了手。他下凡来做的是人,你只杀妖,杀不了人。”

清晏道:“不是将他交给仙众就好?”

漱丹冷笑:“仙众里,谁能罚他?”

清晏一双眼瞪着他片刻,又偏过了头:“我也并非下不了手,可我方才就是接近不了他。”

漱丹却道:“你当然下不了手,因为他杀妖,你觉得他和你一样心系天下。可他杀妖,只是为了赎罪而已。”

“赎罪?”

漱丹道:“见si不救之罪。”

清晏道:“神仙没有这种罪过。”

漱丹却笑:“神仙没有,人有。见si不救是人之罪,cha手人间是神仙之罪。他现在是犯着神仙的罪来弥补人之罪。他每次下凡都是来做人的。”

漱丹刻薄道:“所以,你生来就是为了在他稀里糊涂时阻挠他。可你心不决,总阻挠不成,每一世便受着阻挠不成的心苦。你愈发想不通,愈发想弥补,就愈发不要命。”

清晏身子一震,忽然觉得渐渐发冷。

漱丹挽起他冰凉的手,放在唇边亲吻。

他温柔地看着他:“这本就是他的不是,却要你来背。不过没关系,这一世,你早些知道他的可恶,我们一起想办法把他除去便是。”

清晏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吻,x口起伏不断。

他突然把手颤颤ch0u回,扭过头,心烦意乱。

“我不信你。”

他扔下这句话,站起身提着剑,踉跄着往榆丁庙而去。他的衣角在身後猎猎飞舞,慌乱又冰冷。

漱丹看着他的背影,既不追上,也不恼怒。他盯着他的衣角,像云雾一样从自己手里远去了,一双耀眼澄h的眸中竟然渐渐涌上泪水。

他不是不信,是不愿信。他生来高傲,不信命只信道。他不信自己的命是天注定的,不信自己的道会纵容邪气。

漱丹呆呆坐着,他的呼x1忽然急促又沈重,浑身ch0u动,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。

他喉咙里暗暗怒吼,用拳头砸着这地,一下一下,砸得血r0u模糊,又像稚童一样不知控制地大声痛哭。

“你不信我!你又是不信我!他定下那破规矩,自己又不遵守,偏偏要你来看住他!每个人每一世都是不同,只有你,每一世都要冒着生si!他要一个能扼制自己的兵器,那麽为什麽他不自己了断算了!”

漱丹胡乱发泄了半天,又伏在地上渐渐安静下来。

他突然破涕而笑,又靠坐在那树g前,发丝淩乱地望着被树荫遮蔽的天。

“没关系,没关系,我已经知道了你杀他的办法。他还ai上了一个人,会一步错步步错,你会看不下去的。你会杀他。”

人都不敢轻易ai上另一个人,他一个神仙,怎麽就犯了这种错?

伏江让淑莲自行去处理崔老汉的屍t,淑莲目睹方才一切,惊魂未定,一双眼打量着沈长策和伏江,也不敢多问,二话不说便去做了。

伏江把沈长策搀进屋内,他眼睛盯着沈长策腿上的跌伤,手指一点点在那伤口上触碰。皮r0u以r0u眼可见的状态生长,好似枯草又青,败花再红,春秋逆转,让人何等惊奇。

沈长策的目光却不在自己的伤口上,他盯着伏江的脸,突然道:“不如我们离开这里?”

伏江看沈长策满面担忧,患得患失的模样,忍不住笑道:“离开这里,他就不会追来吗?他会一直追一直追······直到把我捉回去不可。”

沈长策闻言问道:“他是谁?”

伏江在他身边坐下,他笑道:“他与你一样,都是我的。你是我的叹息,他是我的心头血。”

沈长策沈默片刻,又念出那几个字:“心头血?”

伏江道:“清晏是我心头血所化,他来阻止我沈迷尘世。”

沈长策蓦地怔楞。

伏江看着他笑:“你忘了?我说过的。这天地是我的,我忘记大部分前尘,下凡散心。”

什麽叫大部分前尘?

沈长策想起他初见他时那副模样,双眸温顺清澈,举止不知规矩,既似稚童不识路,又像清莲入浊世。

稚童和清莲,就是忘却了大部分前尘。

沈长策打量伏江,看他如今眉眼伶俐,流转之间一派清明,又小心翼翼问他:“那一小部分,你还记得什麽?”

伏江看他低头垂眸不让自己看清他的神情,有趣道:“方才被那缚仙丝缠住,倒是想起了一些。”

他故意不答,沈长策的眼睛果然又暗暗瞟向他,他透过长而碎的头发,像是躲在暗处注视着伏江。

沈长策还未从方才缓过来,可却见伏江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。

他的淡然是无所畏惧,还是接受了不可违抗的命运呢?

他又问伏江:“想起的东西,会让你後悔喜欢我吗?”

他最好想得不多。他是想不起来那些事,才愿意困囿於这一个小镇,这一间小屋中。

伏江歪头琢磨,缓缓道:“我想起了无边静水之中,有一处孤岛。那里昼夜四季随心更叠,岛外是烟波浩渺、云蒸霞蔚、星罗棋布,岛中有花满千树、遮天碧叶、磅礴飞雪。那里的时间看着与人间不同。”

沈长策听着竟有些失落:“原来你想起了这麽美的地方。”

伏江并未注意沈长策的神se,又自顾自道:“我还想起,我犯了大错。”

沈长策心里一紧:“什麽错?”

“什麽都是错的。我喜欢你也是错的,我吃那饼也是错的,我在这里都是错的。我们现在,每一刻都是偷来的。”

他说这话时,既不像是要悔过,也不惧怕过错带来的任何後果。

沈长策望过去,伏江朝他眉开眼笑。天真无忧的笑从来冰冷,可沈长策竟然疯魔地心悸。

砰砰砰!

屋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。

今日平福镇闹妖才平息一些,打扰清净的人倒是不少。

伏江正要走出门外开门去,沈长策又拉住他:“如果清晏再来缚你,我······”

伏江却道:“我是太界上仙。”

伏江说罢就出去了,他已经把要说的说完,心中从无昨日之困顿,也无明日之愁苦。

沈长策却忧心忡忡。

他坐在屋中,忽听一阵高扬的声音由远至近。

“好事,大好事!”这大笑而来的竟然是谭郎中。

沈长策出了睡房出去,只见谭郎中瘦巴的老脸上尽是喜气,把平福镇多日的y霾都扫尽了。

伏江不知何事,却也跟在一旁,又好奇又喜乐。

谭郎中止不住得意:“嘿!平福镇闹妖时多亏了我谭某妙手回春,那平定城的薛老爷看中了我,派了人邀我过去做大夫。”

沈长策平日不ai恭维,此时看谭郎中喜上眉梢,却也忍不住道了一句:“恭喜。”

伏江却道:“去那边做什麽?那边还不是闹妖,要是你又遇上了妖——”

听那伏江大好日子吐不出好话,谭郎中赶紧打断他:“你这小子别胡说八道!这天下大小郎中有多少,在官老爷手下做事的有多少?这光宗耀祖的好事,怕什麽妖!妖来一个,我收拾一个!”

谭郎中自己给自己壮了胆,又上下端详沈长策:“过几日我请些人去吃个喜饭,请来请去,都是些搬走的、老si不相往来的、不敢出门的。我怕不够热闹,你去不去?”

沈长策还未答,又听谭郎中数着手指兜转:“那卖点心的冯老板还在······种粮食的周八也没走······哦!还有那崔老汉倒是个胆大的,闹妖时都不安分,我得请请他!”

听到“崔老汉”这仨字,沈长策蓦地僵住。他望向伏江,却见伏江满脸兴奋,这平福镇沈闷太久,他已经许久没有热闹过。

伏江却好似忘了那崔老汉是谁,他挽住沈长策的手,高兴道:“真是好事,我们也去。”

黑夜蒙蒙中燃起一片灯,好似野外夜宿的篝火,点起来的都是不畏生si潇洒度日的人,明晃晃的不怕招来豺狼的眼睛。

这家酒楼的老板曾受过谭郎中恩惠,便不顾家人劝阻,y是要为他专门开了宴。这段日子,他这酒楼每日有五六位客人已是不错。难得热闹,这老板也开心。

“谭郎中是善人多福,此次能去那平定城,可是榆丁神仙看见了您的才气。”

其他人也祝福多多,今日能来这里吃酒的人约有三四十,有的是谭郎中的友人,有的纯属闷在家中要出来解解馋。

既然只是解馋,那更得好好恭维,这福气话一句接着一句,说得谭郎中飘飘yu仙,一下子回敬了许多酒,喝得满脸通红。

伏江y是拉着沈长策来了,几张桌上都是喜笑盈盈,唯有这一张桌子,有那沈长策一张不动声se的脸在,这氛围便少了几分。

这桌上有人察觉到了这气氛的微妙,心思也不由得想起了别的事,那要挑起话头的人,说的也话变了味地不那麽喜庆。

一人道:“前段日子在家中,我还想念沈长策做的饼呢。”

伏江听了道:“我可不想念。”

那人一楞,这才觉得自己话头不对,赶紧解释:“现在沈长策不愁吃穿,不用那样每日上街卖饼,这也是福气。”

伏江却道:“我每日都吃,所以不想念。”

这说得那人方才的解释仿佛画蛇添足,更是为难了。他又去看沈长策的脸,只见他低着眼睛,好似不打算攀谈。

好在一桌人会说话的不少,这该热闹还是慢慢热闹了起来。这谈起天来,才知道这桌上方才那说话的一人是那李宅老太太的小儿子。

宴至一半,那酒楼老板又道:“难得平福镇有喜事,我今日还请了百花楼里的几位姑娘来给大家助兴。”

他双掌拍了散下,只见漆黑黑的门外一下涌进几个衣裙鲜彩的少nv,一个个花容月貌,笑面怡人。她们带来琴箫鼓瑟,款款而至。

一时间酒楼二层的灯也被夥计点上,众人在轻歌曼舞之中饮酒大笑,最後一点冰冷萧瑟也一扫而空。

这番不规不拒的场景,好似几个月前的平福镇酒楼。

伏江与其他人一起,也在热闹里四处乱窜,好不开心。

这酒过三巡,安分坐在桌前的人不多了,方才那人看沈长策一人喝酒,便又来与沈长策说话:“沈相公,最近闹妖闹得厉害,人都走得差不多了。我们也算是这镇上有些底气的人家,前几日我娘说得把镇上这些人家召来会一会,好商讨一下怎样应付那妖怪,你看——”

他说的底气是钱财。沈长策如今不用去卖饼,屋子还大了好几倍,就像是发了横财的人。

这不久前还被李家人打了一顿的人,现在被有模有样称作了沈相公。沈长策如同那时被这李家人捉起来时一般,低着头不看他。

他冰冷冷道:“不去。”

李宅是什麽地位?沈长策“沈大郎”是什麽人?他拉下脸皮来请他,他怎麽能不领情?那人脸se一变,望着他好不可思议。

可更不可思议的是,他竟然不怕被妖缠上?凡是他李家邀来的人,哪个不是忙不叠地同意,恨不得明日就找到那降妖的办法来。

那人碰了一鼻子灰,却也说不得什麽,只一双眼盯着他,好像在看一个怪人。

伏江在那边和人喝了半壶酒,才想起不见沈长策踪影,又去找他。他东张西望,一回头,便沈长策坐在边上看着他。

他奔到沈长策身边问他:“你怎麽不去玩?”

沈长策望着他,却问:“玩什麽?”

“你看!”伏江朝那些姑娘中的一个一指,“那个姑娘是小桃李,你是不是见过?我今日才发现,她双手虽然抹了粉,却的确是糙的,那红狐妖说得没错。”

沈长策却没看过去,只问他:“红狐妖?”

是他所见过的那个狐妖吗?

他忽然道:“你说的那红狐妖,也许不安好心。”

伏江却丝毫不放在心上,他睁着眼睛盯了沈长策脸上的酒热,又忽然拍他的头:“原来你闷闷不乐,竟然是还在想这些东西?”

沈长策看着他,沈声道:“我无心······无心再想别的。”

伏江望着他,又一连打了好几下他的脑袋。

沈长策看着他,不知其意。

伏江怨他:“我从没有喝过这麽好喝的酒,也没有和这麽好看的姑娘玩耍。可你不开心,我就不开心了。”

他为难地唤着他的名字:“伏江······”

他当然没好好享受过,他才开始享用钱财,这天地就变了。

“我怎麽从来不见你高兴。人间都喜欢天仙下凡的故事,可以福财两旺,还能姻缘美满。你现在已经不愁吃穿,也不必耕苦劳作,每日和我花天酒地,有什麽不高兴的?”

伏江又接连打他,好似他多麽木讷。他催道:“笑,你快笑!”

沈长策心里只记得前几日伏江要被带走那般强烈的场面,一下子变了一个人,又如从前那般神魂颠倒,百忧缠心,他哪里玩乐得下去。

沈长策不笑,任凭他打,一双眼直直盯着他,有口难开。他既不愿坏了伏江的好心情,可自己也做不出好心情的样子。

但伏江好似认为,这好心情只要b着就能出来,就和把yuwang从人身上偷走一样简单。

伏江打了他几下,又看沈长策执着的眼睛,忽然哈哈大笑,不知道在乐什麽。

他把手在沈长策x口前轻抚一下,然後忽然变作利爪,好似妖怪一般,要挖出他的心脏。

他笑道:“我其实知道,人x子里刻下的东西都是取之不尽的。要不我又来偷了你的东西,它再生发出来,我再偷。这样,你就不会那麽傻。”

他说着,忽然惊呼了一声,沈长策已经把他抱住。

他盯着伏江:“不要。”

伏江看他眼睛认真,是信了自己的戏弄,又接着酒劲疯笑不止。

沈长策看他脸上飞红,双目紧闭,手下的身子又软又热,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,眼眸一敛,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给他。

他道:“你拿好,我今日去那给我取名的半仙那处,求了这符。”

伏江从他手中把那符夺了,又打开看了一眼,只见那符上朱砂龙飞凤舞,不知在画些什麽。

他目光顺着那符的起笔,痴痴缠缠在那符上走了一圈,又觉得那画的东西实在有趣,又捧腹大笑:“这是什麽符?”

沈长策道:“说是能从心所愿的符。”

这天上的神仙,还要人间半仙的符来从心所愿?

伏江一边笑,一边在手中玩弄那符,把那符折成了一只兔,玩了一会儿,又展开,抚平,还要折成别的东西。

他把注意力放在了那符上,沈长策则看着他认真低垂的眼睛,突然将他的腰揽了过来。伏江惊呼一声,唇上便已被沈长策覆了过来。

不远处的人喝酒玩乐,那是si亡y霾後投身酒池的狂欢,谁也不会看向这冷冰冰的角落。

伏江尖叫着,被沈长策抱出了那酒楼。

外边清冷月光,瑟瑟y风。寂静的si气浇不灭伏江浑热的酒醉,沈长策将伏江抱入一旁的巷子中。

那巷子中杂物堆叠,镇上怕si的人走了一半,那一半人带不走的东西,要麽放在家中,想着今後回来享受,有的便堆砌在街上,知道自己再也用不上了。

人再也用不上的东西,妖也用不上,这些东西里只有老鼠野猫会用。

废墟之中藏着一gu霉尘的si气,两人就在这废墟之中相拥。伏江看沈长策动作又急又莽,喉咙里兴奋地尖叫一声,很快两人又压抑地喘息起来,搅得寂静的街巷旖旎一片。

冷夜里,一道瘦长的人影走在苍凉的街道上。他提着一把剑,走得悄无声息。

那平福镇的情况见不得太好,况且这两日街上出现了一只妖,专剥貌美人皮,行事歹毒,已经害了好几户家人,其他道人实在忙不过来,只好y着头皮请那关着门不见人的清晏。

清晏在那门中对着那榆丁图静坐,什麽也想不明白,又听那妖怪作恶多端,知道即使心中有事,也不是懈怠之时。

他只能又重新拿起那把多日未碰的剑,来到这多日未见的街道上。

他出来时门外安静,没有那只狐狸。

黑夜之下也安静。

妖大都狡猾,尝了甜头便胆大包天,吃了苦头都要低调行事。

但妖气是不会低调的,贪念yu念越旺盛,这清心寡yu的人越能嗅到踪迹。

他面前这黑灯瞎火的人家,已经人去楼空,却还四处张贴着符咒。一扇窗被风吹得摇晃,上边一张符已被轻易撕破,只有一半贴在窗槛上。

这家中的人还想着回来过日子,可人没回来,却成了妖窝。

清晏手中的剑铮鸣,他长剑杵立,心中念了几句心诀,剑上寒光一凛,映照屋内。清晏眼眸微开,那屋内突然传来一声惨叫。

痛苦的呜咽从屋内断续传来,凄绝又悲怨。这妖的哀鸣和人一般,要是心软了,说不定会有人听不下去。

“饶了我,饶了我······我是有苦衷的······”

有什麽苦衷?杀害百姓无数,手段残忍,哪还有什麽苦衷?

“那些si了的,都不是好人······我只是、只是在替天行道······”

他道人才是替天行道,哪有妖替天行道?清晏手中的剑颤颤作响,他心狂跳不止,发间流出几道汗水。

那妖怪好似又知道他的想法,sheny1n了几声,又来迷惑他:“这年头,天都没有天法,谁都能行道······”

清晏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,空中忽然一gu冲力朝他涌来,他後退一步,长剑偏移一侧,那屋中忽然冲出一奇形异状的庞然大物。

那东西脸上布满鳞片,疤痕纠错,身上一张人皮只穿了一半,一只人手皮还挂在x前,狰狞可怖。

清晏心中竟一时畏缩。

行道之人心正身正,心一畏,浑身震慑妖魔的气度便退了三分,那妖怪便更是嚣张,张着怪嘴节节b近,滴着血的手朝他伸来——那不是手,那东西像是无皮的糜r0u,拧成了扇状,鼓胀着呼x1着,甚至能看到薄薄的血r0u下的血丝跳动。

清晏的眼不知看向何处,一时脚下大乱,只得暂且後退。

每退一步便乱一分,他又盯着那妖怪浑h的眼眸,恍然想起漱丹曾说他几世的si因。

要生要si?

当然要生!

可手中的剑却愈发提不起来。妖已经b近了——

“让开!”

熟悉的声音从身後惊起,清晏下意识听从那个吆喝侧了身,朱红的长发在被冷夜浸成了紫红,掠过他x前。

不过一瞬间,漱丹手化为爪,便朝那妖的心脏刺去。

那妖怪惨叫一声,漱丹手中已经把他的心掏了出来,浑噩噩滴着浓血。

那妖怪张着嘴巴倒在地上,地上只有化作了一张人皮,一只血r0u模糊的青鲤鱼。

血腥扑鼻。

漱丹好似暗暗舒了一口气。

“妖的花言巧语,你没听过吗?这是小妖,还没能化ren形。”

漱丹一边责备,一边掏出手绢,擦着自己颤抖的手。他嘴上说着话,却不看清晏。

清晏看着他的背影,也不知要如何答他。

他伸出长剑指着那张人皮:“这是谁?”

漱丹却道:“我怎麽知道,人都si了,你还给她也不是她的。”

清晏低声道:“可以给她家人些许慰藉。”

漱丹听着却好笑:“你当这可怖的东西是慰藉?惨si之人的屍骸,只不过是再给ai她之人伤口上撒盐罢了。要是你被那妖怪剥了皮,我是绝不会看一眼的······不如就地埋了,反正天下的si人都一般化作尘土。”

他提起自己,清晏又暗暗看他一眼,可漱丹还在细细擦着自己的手指,并未转头让他看自己的脸se。

漱丹一脚碾在那青鲤鱼身上,嘴里嘟囔:“丑八怪,披上一张人皮就以为自己能做人了?找了这麽久,你就没有一张穿不破的人皮,人那点小肚量,哪里装得下你的贪心。”

两人最後还是将那人皮就地埋了。

一人一妖又走在街上,就如多年以来的那般。只是彼此之间的气氛,好似已经天差地别。

清晏想起他方才说的话,耿耿於怀:“你早知道这妖怪的行踪?”

“你怪我不杀她?”漱丹一笑,“我这千年来杀的妖b你杀的还要多,这天下的妖就没有不想杀我的。我走在这路上,b你走在这路上还危险。我只少杀这一个,你就要怨我?”

清晏自然知道他离经叛道是为了谁,心中万般滋味说不出口,可他却只能低声道:“我没那意思。”

“你现在没有那个意思,但以後会有。我没杀你想杀的,或杀了你不想杀的,你都要恨我的。”

这话说得奇怪,清晏不由得看向他。

可漱丹又走到了他前边去,声音万般无所谓:“以後你si了,又一世。等你见到我时,我又是妖,你又是杀妖的道人。要是我在榆丁之後找到你,你见到我,扬起剑来更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。”

清晏看他说得如此平淡,知他心中难受,他终於问:“你为何执着於我?”

“别笑话了,我可不想执着於你!”漱丹转头看他一眼,“是你执着於我,你说了,让我来世找你。”

清晏怔然。

漱丹看他不信,又扭过头去,讪讪道:“你现在说不怨我,以後便会怨我。你曾经说要我来找你,後来又说让我忘了你。人说话都是不算数的。”

明明说谎无数欺骗无数的是他,现在他反而说自己说话不算数。

到底他说的是真是假?

漱丹忽然停下了脚步。清晏朝他看去,却只看到不远处灯火辉煌,酒气与歌声浑浊地点燃着这一片夜。

清晏看到漱丹呆站在前边,也诧异:“平福镇竟然还有百姓不怕妖——”
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
对面的巷子狭小y暗,透着层层杂物的缝隙,赫然能见一角两角的人影。或是滴满汗水的皮肤,或是散落的长发,或是煽红的唇。晃动着颤抖着,时遮时现。

一人忽然从那杂物之中仰起脖子,唇齿微张,大汗淋漓,满脸yuwang横生。

伏江。

清晏脚下像是生了根,竟然动弹不得,他握着长剑的手剧烈地颤抖。

忽然清晏一惊,伏江的眼睛看了过来。他发现了他们。

可伏江一双眼望着他们,又渐渐把身子俯下。他眼睛被那杂物的雕镂分割又隐藏,很快就在一低眸间消失了。

他在拥抱着他面前那看不见人影的人。

这看过来又隐下去的一眼,落在有心人眼中,好似挑衅一般。

漱丹忽地冷笑道:“你看,让这天下支离破碎、抹杀父母子nv夫妻感情的人,就在那里享乐着。人间屍骨累累,他有歌酒靡靡。”

他的声音轻飘飘扬起:“他杀的,都是他不喜欢的,他祝福的,只有他ai的。yuwang横生的心,潜移默化影响着这个天下,yuwang横生的身t,大肆抹改生si。”漱丹俯在清晏的耳边,轻声道,“神仙失责了,可你对着他人的模样下不去手。”

妖最会迷惑人,因为妖最懂得yuwang。

清晏自小灵魂便被灌输着道,脸上却也汗水密布,他摇了摇头:“你给他的罪名太虚无。就我所见的,他罪不至si。”

漱丹怪笑一声:“要是你不信我,我现在便发誓,我所说的无半点虚假,要是有就不得好si,魂飞魄散。”

漱丹凑得近,清晏推不开他,他的声音便一直缠在耳边。

清晏苍白着脸se:“这样的神仙若是si了,岂不是天下大乱。”

若是si了?原来他想过“若”。

漱丹赶紧道:“不会的,因为这人间有自己的命运。现如今他活着,g涉着,反而才错。”

清晏忽然盯着他:“你如何得知?”

漱丹不慌不乱,他望着清晏,脉脉道:“你当我如何得知?我为了探查这天地规律,去过地府,也偷偷去过天界。”

他金se的双眸神情又耀眼,他所说的,是为了自己。

清晏就要相信他了。

漱丹俯下身子,在他耳边道:“杀了他吧,他就是天下大乱的根源。你知道我从怂恿你铤而走险,我都是为了你。”

清晏轻轻摇头,想让自己清醒一些。

“杀了他吧。”漱丹又道,“为了你的‘道’。”

他的道,是让这个天下太平,这是榆丁从他小时便教授给他的,也许也是伏江曾经的初心。

可清晏不知为何,依旧下意识摇头。

“杀了他。”漱丹的热气就在他耳边轻抚。

清晏汗水淋漓,他清楚漱丹只是为了能摆脱彼此的宿命罢了。可是他心里却更混乱,如果他真的决定杀伏江,是为了自己,还是漱丹,抑或是天下呢?

他是受了蛊惑,还是的确应该如此?

他大喘几口气,嘴唇发白,几乎靠在漱丹身上。

“如何······如何杀他?”

漱丹望着对面歌声酒气浓郁处的黑暗里,双手抱住清晏,悄悄笑了。

“唔!”

伏江靠着沈长策的脑袋,忽然锥心刺痛,浮光掠影在脑中一闪而过,可他什麽也没抓住。

“怎麽了?”沈长策赶紧看他的脸se。

伏江扭头望向方才清晏所在的方向,那里已经空空如也。

霞光万里,水天一se。

烈焰一般的火红水面,在岛的四周潋滟纷呈。

伏江坐在礁石上,光着脚放入水中。他低头看着,双脚在水中忽隐忽现。他的双脚是白骨。

他把双脚拿起来露出水面,便是普普通通的一双脚,又放下去,没入水里的那一半又变成了白骨。

如果就这麽跳下去,能不能这样就变成一具白骨呢?

这都是假的。

伏江晃了晃脚丫,他透过水,又能看到自己的脚了。结实、光洁,和人间锦衣玉食的少年人的脚一样。

他把脚擡起来又放下去,就这样已经玩了一整天。人间都说天上一日,地上三年,谁知是不是地上一日,天上三年呢?

远处,一叶扁舟破开水面,舟朝他驶来,上边站着一个长须老者,迎风而来,衣衫猎猎。

等那舟驶到了伏江面前,伏江却还在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。

伏江先道:“榆丁,你都三年没来找我,今日来,该有趣事吧?”

老者却道:“这世上哪里还有让上仙觉得有趣的事?”

他说着又看那伏江:“我听闻那不系舟有异动,上仙是不是又要去凡间?”

伏江望着他,一双眼疲惫又困倦。

他道:“我不能g涉天地,便只得在这天外天里。可这次在此处几十年,实在太无趣,我又忍不住了。”

他是不能出此处的,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。他给自己定下许多奇怪的规矩,但全都由他自己打破。因爲彼时的他与此时的他是不同的。

榆丁一双老眼看着他:“太界上仙这次下凡,也要把自己的前尘忘却吗?”

伏江眼睛向来清澈,他望着下边的水,眼中的红se也是清澈的。

“我现在就不记得全部前尘,要记得前尘,我也不会想到凡间去。”

他望着水里的双脚。榆丁也看着水中,伏江的双脚在水里乱划,水中没有鱼,也没有水草。

这里的确无趣之极。再美的景se,日日夜夜地看也像牢笼。再肮脏的人间,许久不见,也让人朝思暮想。

“但我这次会带上前尘。”伏江道,“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,我要找到结束它的办法。”

然後他看见了一座佛庙,一个nv人。

门外的天轰鸣。

“伏江!”沈长策的声音将伏江惊醒。

伏江一脸虚汗,脸se惨白地看着他。沈长策的脸se也是惨白的。

伏江好半天才想起他是谁,自己又身在何处。

沈长策将他扶起来,给他端了一杯水:“做了噩梦?”

窗外的天轰鸣。

伏江往窗外看了一眼,这样的天气,他似曾相识,便不由得注视了许久。

沈长策看他往外看,便道:“最近平福镇闹了妖,天气也愈发不好。要是从前,夜里几乎每日都有星星。”

他说着又顿了顿,好似想到什麽:“不过你说那天外天天地一se星罗棋布,这麽远的星景,你看不到也没什麽可惜。”

伏江目光回到沈长策身上,他哑着嗓子道:“谁说不可惜?”

他听着自己的声音,这才端起那水喝下去。

他又把沈长策往床上拉:“我又想起了一些事,我想起那漱丹在说谎。”

“漱丹?”沈长策问。

“一只红狐妖,他曾经变作清晏戏弄过你。”

沈长策知道了那是谁。

“他说我二十年害si过一个丫头,可我二十年前并不在人间。”伏江有气无力道,“狐狸说的话都不可信。”

伏江是神仙,伏江居然是神仙,是烧香叩拜也求不来的神仙。

他从清晏道人的手下救了我。

淑莲那日把那崔老汉的屍身埋了,老实烧了一些纸钱当做忏悔,又回家休养了几日。可在家中无趣,发呆时便不断想起那天的事来。

近几日路上的人多了不少,她从家中往外看,来去的人都走得忙碌,那街上依旧冷清清灰蒙蒙的,好不无聊。

不过是闹了些妖,有什麽可怕的?妖有好有坏,人不也是有好有坏?怎麽这些人从前见了人不跑,反而人越多,越要去凑热闹?

她无所事事,便转过身,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绫罗衣衫,贴着身上转了一个圈。光是看着那些鲜yan的se彩,她心里就雀跃起来。

她想起自己前几日本要去见心上人,遭了一番si而後生,才被耽搁了。现在再想起来,已是万般想念捱不住。她今日非要去不可。

想着伏江的身份,便好似极有底气,那前几日的y霾也早从她心头拂去,淑莲把家里的菜剥好了,便又回屋中穿上方才挑出来的衣衫,又学着大户人家的小姐画眉点唇。

出门前对镜打量一番,心中窃喜不已,她好似从没见过那麽美的人。从前那街上喧哗热闹时,她还怕人口舌,现在街上空荡荡,她倒是什麽也不怕了。

原来她怕的是人。

淑莲走出门,忽然听见脚步声b近,便赶紧遮掩了一下脸庞,不让爹娘看见自己脸上那抹胭脂。

她快步出了门,没走几步,只听娘在身後喊道:“莲儿,你又去哪,这妖还没平息呢——”

她也不回头,提着裙子便跑远了。

那头发苍苍的nv人急道:“她怎麽愈发不听了!”

一个老汉从屋子里出来,远远看着淑莲那身衣衫,神se好似有些嫌恶,却又y生生压住了。

他摇头道:“算啦,当初捡她回来,也没打算养成多麽乖巧的丫头。娘把孩子扔了,这丫头长大了十有也是野的——”

好似一朵花飘在破旧的画卷上,淑莲步履轻盈,穿过那si气沈沈的街道,裙摆自由地浮动绽放。她的笑是含在嘴边的,可在这黑压压的街道上,却显得妖娆放纵,引得路上的人都侧目看她。

他们看她,却又避开。这街上正常人都是畏畏缩缩的,她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,哪里像是人?

一只红狐跃上了屋顶,身姿灵敏,随着淑莲的脚步停停走走,穿梭在空中。两抹鲜yan一前一後,穿过了大半个平福镇。

在某个转角,那红狐便又赶在了她之前,落在某个院子中,摇身一变,化成了一个姿容俏丽的nv人。

她金se的眼睛稍一敛,又便成了单调诡谲的黑se。

伏江病了。

神仙怎麽会生病?可自被那缚仙丝缚了一次,伏江便愈发病恹恹的,每日躺在床上不愿意下来。不去寻妖,不凑热闹。

就和普通的人生病一般,那些喜欢做的事,他都提不起g劲,每日就在那几尺床上和小狗玩。

谭郎中第二日去了平定城,沈长策跑遍了平福镇,也找不到一个愿意出诊的郎中。

这日回来,伏江看他手上拿了一帖药,还有几张符。

伏江乐了,笑道:“你怎麽又去求了半仙?”

沈长策未说话,他见他一张脸全无血se,便又低头去把汤药拿去煎熬了。等端回来来一壶冒着苦气的黑水,便看到伏江皱着鼻子别开头。他哪愿意吃这种东西,就连小吃,他都要挑剔的。

沈长策端着碗也不会哄人,便只是把碗放到他跟前。两人僵持着谁也不退一步。

伏江看了一眼那汤药,无从理解:“人这样短命,都得了病还不好好享受人世,怎麽还主动吃这种东西。”

仙的想法与人总是连不到一起去,沈长策有愧于让他下凡来吃苦,可又看他jg神不好,便只得心疼地道了一句:“吃得苦中苦,方爲人上人。”

他没想到,伏江思考了片刻,竟敢真的把那药接下了。

他盯着碗里浑浊的水,喃喃道:“原来吃了这个,便能变ren。”

这意思虽然不对,却还是达到了目的。

伏江皱着眉头把药喝完,把碗给了沈长策,又躺了下来,喝下这一碗汤药,他出了许多汗。躺在床上难受又无趣,伏江可以忍得难受,却忍不得无趣。

他便要拉着沈长策,要他坐在床边。

他问沈长策:“人病了,治不好就会si。那我病了,治不好是不是也会si?”

沈长策低着头,一双眼不离开伏江。

他脱去稚气,不如初见时清隽,此时又病了,竟有种属于人间的颓败感。但他的病容还是那麽美,眼神清冽、神se安定从容。他来时有gu从容的活气,病时便有从容的si气。

可他问的问题,却叫沈长策隐隐不安,他道:“人生病时不可说这样不吉利的话。”

伏江却听得咧开嘴:“你最近怎麽忽然信了这些神神鬼鬼的?”

人无能爲力,就会信这些神神鬼鬼,求的是福运或是机遇。沈长策一个力不从心的蝼蚁,要承受这样大的贪念,除了求,还能做什麽?

伏江忽然想起什麽,又问他:“你爹去抢榆丁庙的头香时,你去和神仙求了什麽?”

沈长策只是打量着他,这些事原来他知道。

“什麽也没求。”他沈声道。

什麽也没求?听说那榆丁庙香火旺,要抢头香还得挤破脑袋。可沈长策竟然什麽也没求。

伏江问:“你是觉得神仙不会听,还是觉得求的人太多了,他听不见你的?”

沈长策却道:“神仙一定会听,可求的人却那麽多,那神仙不是很累?”

伏江觉得他说得有意思,却笑道:“他们又不g涉人间,有什麽累的?”

沈长策却望着他:“听得多又不做,难道不累?”

他好似天生便知道,这神仙和人之间,有一道彼此都不能越境的鸿g0u。两人相遇,难免他更怕得不到。两人在一起,难免他更怕分离。

沈长策望着他,忽然问道:“你······有什麽想要的吗?”

伏江神se有些微妙,好似觉得十分稀奇。

沈长策低声道:“这天下的人做不了的事,都去求神仙,难道神仙没有想要的事,来求人?”

凡人病了,身子虚弱,便开始胡思乱想。要是能满足了,心情愉悦,病也会好很多。神仙会不会也想要什麽?

他说这话,便低着头偷偷看伏江。伏江果然一下变得很高兴,张口便道:“我想吃饼,加糖的。”

沈长策问:“还有呢?”

“我想去平定城看冯翠儿跳舞。”

那夜送别谭郎中,有人看着nv人曼妙妖娆的舞姿,提到了平定城yan绝天下的冯翠儿。可那平定城如今也是一地萧瑟,听说那冯翠儿也早不知去向。

伏江来人间,实在是来不逢时。那繁华富贵他统统看不到,原来看的是沈长策身边的贫困潦倒,现在看的是百姓的流离失所。

沈长策顿了顿,又问:“还有呢?”

伏江望着他,忽然狡黠一笑:“还有······我不想活这麽久。”

伏江说完,只看见沈长策一双眼怔愣,他知道沈长策捉0不透。

伏江突然生气道:“自古人都来求神,神却不求人,原来这都是有原因的。”

他翻了个身,背对沈长策:“仙不知人,人不知仙。你si了,我si不了,难道不苦恼?”

沈长策看他原来是舍不得自己,又好生安慰,可伏江却依旧不看他。

平福镇闹了妖,穷人爲了保命,稍微拾掇便走,富人好好清点了钱财,只要舍得了那些搬不走也变卖不了的东西,也能雇人护送着走。

却唯有那些家财万贯又变卖不得的人走不了。这李宅的人,便舍不下这李宅。李宅对外说是老太太非要守着那奉给榆丁的香和炉,但实际上是什麽原因,却是无人知晓。

既然要留下来,就得想活命的办法。底气足的家宅,大都有钱财堆叠起来的自信,就像那张老板有沿街打骂不被人厌憎的自信,李宅的人就有留下来不会被妖怪活吞的自信。

那张老板的si,吓怯了不少有钱人。但李宅却有底气认爲,那是他们的钱财还不够多。

只是这遭了妖的人家愈发变多,平福镇的人也越来越少。渐渐冷清的气氛,难免会让留下来的人心生凄凉。心头一旦凄凉,夜幕降临,人也会对这寂静的黑暗感到恐惧。

要是这所有人都走了,守着这宅子有什麽意义?难道这榆丁,就孤零零地留给李家供奉不成?

李家开始邀请当初在镇上说话有些分量的人,好探讨今後的出路,可这平福镇说话有分量的也剩得不多。人少便又往下邀请,便请了那古怪的沈长策。

这会儿李家纠集衆人探讨无策,也有人问了李家:“怎麽没有人邀请沈长策和伏江?”

那李老太太的小儿子听了,脸se一下沈了:“邀请了,他不来。”

“不来?”

衆人议论纷纷,谁不想活命,没被邀请的人都还想挤破头来这抱团,怎麽偏偏他不来?

这一下便有人奇怪道:“那沈长策原来是个跪在街上卖饼的,娶了一个男妻便开始飞h腾达起来······也不知是怎麽回事?”

谁不知道他娶了一个不知规矩的男妻,谁不知道他现在安适的日子是那男妻给的。可此时人在讨论闹妖,又忽然提起他沈长策,这一下就有了些不谋而合的意味。

这时有个细小的声音说得大声了些:“那男妻是哪里人?”

“不知······据说来路不明。”

“这我倒想起了,我前几日听种地的吴六说了个怪事,他说沈长策原来养的一只狗si了,可前几天又在他们家见着一只活蹦乱跳的,与那si了的一模一样。”

这一下哗然起来,谁身上都起了一身疙瘩。

si而复生这种奇事,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是福运,发生在他人身上便都是可怖的。想一想,那布满蛆虫的露出森森白骨的屍t,一下又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,照旧在身边吃饭睡觉。就算是一只狗,也是可怖的。

“那伏江,不会是······”

“那狗也可能是妖!”

有人也道:“若不是妖,没准沈长策知道些什麽活命的办法······”

“那沈长策是人,他从小在平福镇长大,我们都知道。”

不知谁提起的:“既然是妖,我们何不去捉了他?”

衆人却忽然噤声了,谁来捉妖呢?

有人道:“应该找清晏道长。”

有人却叹息:“可现在榆丁庙的道人们每日忙里忙外,手上的妖都除不完,不会专门受邀······”

又有人道:“不如我们把沈长策捉来,好好盘问?”

衆人se授魂与,人对付不了妖,却对付得了人。

这边伏江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肯下来,小狗也耷拉着耳朵没jg神。

沈长策日夜不寐地照顾了几日,瞧那药没用,又坐立难安。他便问伏江:“你能治好我的伤,爲何不能治好自己?”

伏江道:“人受伤生病是神仙给的,神当然能治好。神仙受伤是人给的,得靠人来治。”

沈长策思考片刻,又低声探问:“谁能治?”

伏江却道:“你要是对我好,就给我找些乐子,我高兴了就舒服了,病没准能好。”

对人的生老病siai恨别离,他得心应手,对于自己的,他总放任不管,好似已经放弃了去挣紮反抗。就和一个颓废度日的酒鬼,今朝有酒今朝醉,明日自己如何,就算是最坏的结果,他都能接受。

沈长策又斟了水给他,端到伏江面前时,看到伏江苍白的脸,多日困据心头的多种忧愁反复酝酿,突然之间又好似那日目睹清晏要带他走一般,让他一阵头昏目眩,呼x1滞涩。

手上一颤,那杯水便落在床上。

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。

伏江却未察觉他的异常,他一边抖落身上的水珠,一边喃道:“平定城离这里有多远,要是我现在过去,还能见到冯翠儿吗?”

他不怕si,却担心见不到一个会跳舞的冯翠儿。

沈长策下午便又出了门去。既然伏江说人才能治神仙的病,他便决定再去请一请东街的曹郎中。

他走在路上,却不知爲何又想起清晏。能救伏江的,难道不是郎中,而是道人?或只是他那一滴心头血?

沈长策一颗心却全挂在伏江身上,便听不见背後的脚步声。

狭窄的巷道传来沙砾在鞋下碾磨的沙沙声,沈长策停下脚步,那沙沙声好似还听得迟了一些。

可他意识得终究太迟了。

那沙沙声迅速b近,沈长策只觉得後脑勺一阵剧痛,人便一下站不稳了。

几个月前的平福镇,还没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在街上把人带走。就算是张老板那样的富贵人家,在街上要是把人打伤了,还要多加赔礼疏通才能息事甯人。

可现在就算是把人打si了,谁会管?

一旦闹妖,人便全乱成一糟,金钱交易规范起来的秩序,全变成了人命交易来规范。谁能控制人生si,谁说话就有分量。

沈长策被两人钳住胳膊,一路拖拽。眼睛昏花着,只看得见脚下掠过的沙石,时而又能看见街角的杂草石块。

一人奇怪:“他怎麽不叫?”

另一人道:“他叫有人理会吗?这方圆几百里,谁听到叫声还敢探出头来?”

“不过这沈长策从前被打被骂也是这般不声不响,这榆木脑袋,估计是吓傻了。”

沈长策虽看不见这两人样貌,声音却熟悉。这些都是平福镇人的声音,在伏江来这里以前,这镇上便只有这一种声音。

沈长策忽然被重重扔在地上。

这里一片黑暗,只有一扇极小的窗在墙上开着。

沈长策才看到尘埃在光中浮动,一只手便忽然扼住他的脖子。他急急一喘,便已经被那只手提起了上半身,身子别扭地支撑着。

“沈长策,你竟然爲虎作伥,与妖爲伍,害我们镇上人!”那人声音恶煞煞的,两人都蒙着面。

妖?什麽妖?

他们听他不说,便又b道:“那伏江不是妖?”

沈长策一怔,轻轻摇了头。

“那狗不是妖?”

沈长策又摇头,它怎麽会是妖?

沈长策挣紮着,肚上被狠砸了一拳。他就算有要与神仙一起同生共si的决心,此时也还是个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凡人。

沈长策身子一缩。

那黑暗中的人呸了一口,骂道:“他不是妖,那狗怎麽会si而复生?你又怎麽会不怕si?”

拳脚如雨点砸在身上,沈长策用手脚盲挡着,却是咬着牙半点声音也不发出。他方才是个少年,就算有着吃苦耐劳的力气,被两人擒住肋骨,也只能承受这些殴打的痛楚。

他们要做什麽?可那两人却不说自己要做什麽,只是发泄似的伤他,让他思考不得。

“混账东西!你爹不在了,有的是人管教你!你得好好交代,否则这平福镇几十条人命可算你头上!你别以爲那妖一手遮天,我们早叫了清晏道人!”

清晏?

他又突然猛地一挣,竟然把那制住他的一人挣开了。

可才朝着那门踉跄跑了两步,两人又把他撂倒了,一手把他的头狠狠按在地上。

“不是······他不是妖!”沈长策终于开始辩解,他说话了。

那两人下手轻了一些,好似他们就是要他说话。

一人笑了,yyan怪气:“是不是妖,得由清晏道人说得算。我就当你是被妖迷得神魂颠倒,今天就只把你个脑子不清醒的叛徒打个半si!”

他恐吓沈长策,又一脚毫不怜惜地踩在他的腿上,沈长策蜷成一团,呼x1变得又颤又轻。

他却不喊疼,只反复道:“他······不是妖!”

“那他是什麽?”

“他是人!”

那脚擡起来又把沈长策一下踹开,沈长策不善辞令,心中要爲伏江辩解万句,可好似哪一句都说不得。

“他是什麽?”他们打得沈长策五脏六腑地绞痛,要b他说出真话。

沈长策话也说不出。他是人!他是人!

但他身上一点疼都感觉不到,一颗心全放在想伏江要被清晏掠走那日。那番强烈的场景,每刻都挂在他的心上。他们捉他来问什麽,他们也厌恶他,要把他带走吗?

“他······他是仙!”他终究还是开口了。

他是仙,道人若不喜欢仙,人该是喜欢仙的。他们会不会因此对他好一些?

打在他身上的拳脚停滞了半晌,两人左右对视一眼,其中一人首先反应过来,又把沈长策的脑袋往地上狠狠砸去。

“他是仙?”那人的声音开始变得奚落,“神仙仁慈博ai,他让那狗si而复生,怎麽不让其他被妖害si的人si而复生?”

两人骤然大笑,他是被妖迷昏了脑袋,还把妖叫做仙。

他们已经不再打他,因爲方才那一下,砸得沈长策一下老实了许多,即使沈长策手脚还在费力地爬动,也像是还未被碾si的虫蚁。

一人突然踩住了他的手。脚下踩着想要蜷曲而颤动的手骨,就像是踩着瓷片一样让人感到脆弱。

“唔!”沈长策浑身ch0u搐。

“你还想去哪?”那人问。

病要杀人,清晏要杀仙,人要杀妖。伏江无论是什麽,好似都逃不过一si。可伏江自己却不在乎。

他不在乎,只能自己去在乎。他不能si在这里,也不该伤在这里。沈长策想走。

一人又扯着他的头发:“老实交代!他是不是妖?”

沈长策喉咙发出嘶喘,他摇头,依旧摇头。

威b的拳脚打得他喉咙一gu腥甜,沈长策听着自己沈重的喘息。

忽然,门口一阵轰然碎响!

“你们在做什麽!”

突然的明亮让沈长策眼一眯,他看着许多人影逆着光鱼贯而入。一番嘈杂之中,有人扶起他。

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,是那李老太太的小儿子。

那李小公子一脸惊讶:“沈长策?”

门开的那道缝让他看沈长策的模样,光是脸上的伤口就有五六处,头上一处深的还流着鲜红的血。

他惊讶完了,又安慰道:“最近平福镇的亡命之徒越来越多,都找着人泄愤······哎呀!你这伤口,这镇上郎中难找,要不去李宅包紮包紮?”

他正要扶起沈长策,沈长策却将他轻轻推开了。

沈长策每动一下,全身上下的伤口都撕痛。他要自己爬起来,汗水和血水便混在一起,火辣辣的灼痛。

他站起来後,眼睛一瞥,淡淡看了那李小公子一眼。

沈长策的眼从不露出什麽凶狠的模样,平时也如木头或石块一样无人的生气。人都怕si物。那李小公子一下竟觉得胆寒。

李小公子好似觉得自己神se僵y得厉害,便又赶紧笑了一下,可那笑却又扯得不太自然。他只好把手上扇子一合,又在手掌上打了两下:“你这人莫名其妙,我真不知你脑袋里想些什麽?”

沈长策也不答,他从不把时间与目光浪费在不喜欢的东西上。甚至不会再深想让他意识到不快的事情。特别是与人有关的城府重重的破事。

李小公子看着他潦倒而冷漠的背影,心中一阵发慌,好似意识到了什麽。背後开始渗出冷汗。

他一时心急,便颤声下令:“捉住他!”

李小公子进了宅里,便直奔厅堂。他远远就看见当家的大哥在那里来回踱步,焦躁不安。

他人还未到他跟前,便见大哥朝自己走来。

他劈头盖脸道:“你怎麽把他捉回来了?不是说······请回来吗?先兵後礼,b问着让他把该招的招了,然後我们撇清和那打手的关系,再好生待着他,见机行事好好拉拢······你现在绑他回来,伏江是人还好,要是妖,你怎麽对付?”

他说得多简单,就和曾经糊弄镇上其他人一样。支撑起一个大宅子总要做许多事,做事多了就少不了得罪人。如何达到目的又不得罪人,如何占尽便宜,这李家上下的人jg明,多少都知道一些。

特别是对付沈长策那样年轻又平庸的街头蚍蜉。

李小公子却道:“可他知道了!”

李大哥一愣:“什麽知道?”

“他就是知道了!”李小公子语无l次。

他平日处理别人对他的羞辱如此笨拙,可他那双眼睛却告诉李小公子——他是个心中有数的人。哪些人对他好,哪些人对他不好,沈长策心底明镜似的明白,只是不做不理······可他们却把他当傻子,当软蛋!

他又扯着嗓子道:“放他回去,那才是後患无穷!”

李大哥好似也明白了他的意思,他一双眼瞪着自己,也有些措手不及。李小公子又赶紧出点子:“要不要去叫清晏道人?”

没想到,大哥却吼道:“叫什麽清晏!”

李小公子被吼得一愣。

李大哥道:“那些人嚷嚷着要杀妖杀沈长策也就算了,你怎麽也那麽笨。你以爲我光听他们嚷嚷,就要去t0ng妖的娄子不成?”

那风流的折扇已经被垂在李小公子手中,他一身冷汗,但见他大哥话里有话,好似还有转机,不由道:“大哥······”

李大哥道:“他能投靠妖怪,我们难道不能像他一样?这世道变得快,要活下去得变通。”

李小公子听得一愣,又一愣,冷汗又刷刷从背後流出,投靠妖怪?

他忽然想到什麽,又道:“我方听沈长策si不承认伏江是妖,他说伏江是仙。世上那麽乱,谁见过仙······难保不准是那妖歹毒,迷惑了沈长策,哪里有什麽投靠······”

李大哥恨铁不成钢:“谁能给人恩惠,还能c控人生si,谁就是人的神仙!依傍对了去处,才能保命享福!你去求神仙,神仙帮你麽?还不如求妖。”

“可是······”

李大哥又瞪着自己那不开窍的弟弟:“你要是有办法让我们活着享福,全家都可以给你跪下。好歹看了些书卷,你怎麽也和那些没长见的穷人一般傻!”

他看自己弟弟还在发愣,一面的诧异和惊恐,又低声催道:“现在你赶紧去好生待着他,把那些伤治了,再找个借口解释解释,等下我再过去。”

李小公子犹疑道:“那妖是好是坏你我都不知,方才我们还快把他打si了······要不还是请清晏······”

“闭嘴!清晏道人有本事让一只狗si而复生吗?”

李小公子被呵得一下什麽话也说不出来。

“那沈长策算什麽东西?他能讨好那妖怪神仙,我们讨不好?”李大哥赶他,“快去准备吧,别让他再多想。”

李小公子yu言又止,最後只得去了。

他给下人吩咐了好了,又在那偌大的李宅一边想着大哥的话一边走着。他遥遥望见那水面上供奉榆丁的亭子,到底年轻,想到大哥竟然说出要供奉妖怪那般恐怖的话,他一下子胆寒起来。

稍作思考,他赶紧又叫了跟着自己的下人。

“你和几个人从後门出去找清晏道人,把今日的事说与他听。记住,别让大哥看见。”

那下人听着事大,紧张得连连答应。

他心中不安,又叮嘱:“路上小心点,多带上一些符。”

那下人不敢怠慢,还偷偷找了几匹马,一路快马加鞭赶去榆丁庙。

平福镇冷清清,可榆丁庙却有不少来上香祈求的人。好在李宅有地位,那守庙的道人先看见了他们,赶紧接见。

可那道人一听是来找清晏,却不耐烦道:“清晏道人昨晚出去一夜,今天中午才回来,现在还在休息。每日都有人找他,可把他累坏了。你们有什麽事,与我说就行?”

看门的道人是这里的道人中修爲最低的,要是找了他去,这主子们还不得骂si自己。

那下人一听急得满头是汗,正想着怎麽解释,不远处墙角下的一丛杂草忽地一晃,把满脑袋都是妖的他吓了好大一跳。

“那是什麽?”

那道人看来时,那草已经没了动静。他便猜测道:“嘿!庙里总有些老鼠和猫来偷吃的,近日特别多,别理就是!你有什麽事,慢慢说,不行我再拿些符给你。清晏道人说了,这镇上妖不少,但害人的妖就那几个,其他的不害人,可能就是不懂规矩罢了!”

那下人看他说得轻松,又拿出些钱财道:“我们几个公子说,那镇上叫伏江的八成是妖怪。现在李宅可能得罪了他,你看能不能打扰一下清晏道人,不然我们李宅······”

他给了一锭白闪闪的银子,那看门道人眼睛一亮,正要接过来,却听背後有人道:“谁要打扰我?”

他转过身,只见清晏一身素衣,站在不远处。

清晏冰冷的目光往那道人手上一扫,那道人不由得把手收了,不敢接那钱。

清晏看得清清楚楚,他冷声道:“从今以後,我休息时若有人打扰,这打扰我的人,和要找我的人,就算被妖吃了,我也不会救。”

那道人听得心中一冷,又赶紧赔笑道:“我正要拒绝他。”

他说着,又对那李家下人像模像样道:“你看我说清晏打扰不得吧?”

那李家下人见了清晏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赶紧过来跪下:“清晏道人,求你救救李宅!”

那清晏敛下眸,寻思道:“方才你在说伏江怎麽了?”

原来清晏道人知道伏江。

那下人赶紧一gu脑儿把所有要说的都说了。

清晏听完眼睛亮了起来:“你说沈长策在你们李宅上?伏江不在?”

那下人摇头,又观察清晏的神se,心中好奇问道:“那伏江是妖吗?”

清晏瞅着他,又点了点头:“他是。”

他说是,却又不说是好妖还是恶妖。

清晏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:“沈长策被那妖怪迷得不轻,你把这东西加到那端给沈长策的茶水中去,他便能醒过来。他醒过来,那妖就能收敛一些。”

他说着又道:“但要记住了,无论发生了什麽,千万别说是我给的。”

那下人诧异:“爲何?”

清晏道:“若是发生了什麽不对的,你找个被妖弄得家破人亡的倒霉蛋当替罪羊,那伏江不会再怪罪你们。但你说是道人叫你做的,他定会大怒,把你我都杀了。”

那下人吓得脸se发白,又听得稀奇,便问:“那妖是什麽妖?”

清晏冷冷一笑:“那妖叫自作自受妖,也叫虚情假意妖。他前不久吃了厉害,如果我猜得不错,该是得了心病。你找了家破人亡的人当替罪羊,他就要虚情假意地多情起来,没准想起些往事,慢慢把自己杀了。这妖都是这麽奇怪的,你要是做得好,他这次还能si得更g脆一些。”

他看那下人听得稀里糊涂,又笑道:“你按照我说的做便是。”

等那李家下人几个拿着药跑得没了影,清晏身影一偏,便躲入屋旁。

接着一只狐狸从那屋旁出来,朝那木棉树下的屋子跑去。

它看着那木棉树的刺,浑身直打啰嗦。可它还是过去了。

里边有讨厌的符咒,还有不让他进去的人。他便绕着墙到了西面一处,忍着杂草沙石的难受劲卧下去歇息。

那人在里边睡着,和他只有一墙之隔,他做着美梦,心满意足。杂草多碍事,沙石多冷y,他都感觉不到了。

小狗在伏江的床上睡着了,可伏江却睡不着。

他已经好几日睡不着,这一睡下去,醒来会更累,他要缓和许久,才能想起今夕何夕。白日更不应该去睡,那是用来玩的。山明水秀,熙攘街道。他应该走出去。可伏江却又不想出去。街上冷清,又时不时传来人的si讯,他看着便x闷头晕。

外边再有好玩的东西,他都不愿意暴露在那灿烂又si寂的yan光之下。

砰砰!

沈长策走了不久,这敲门的又是谁?

伏江懒得理他,把自己窝在被中一动不动。他把自己当成一个等si的老人,只想享受地过着自己安静无趣的日子。

那门外又敲了好几声,然後忽然停了。

接着只听脚步声b近,门外的人竟然自己想了办法进来。

她推开了伏江的门!

“伏江!”淑莲冒冒失失,一下便跪在伏江的床前。

“伏江,救我!”淑莲脸上的泪痕和溶毁的胭脂搅在了一起。

她原本虽生得瘦瘦小小,肤se蜡h,眼睛却又大又亮,现在看着这张一半yan丽一半诡异的脸,好似一只妖。

伏江指着淑莲笑:“你怎麽了?”

淑莲泪水涟涟:“今日我去找他,看见他与一个nv子进了屋里。那nv子生得好看······b我好看。”

伏江却是听明白了:“这不是人间常有的事?叫见异思迁。”

淑莲愤愤不平,眼中又狠又妒:“什麽见异思迁,那nv人是妖,她诱惑他!这是横刀夺ai!”

“那你想如何?你不也是妖麽?”

淑莲结巴道:“我、我是!可我不如她,我从小被人抚养,不会妖法,不知如何变得美。”

伏江看着淑莲恳求的眼睛,他知道了她的意思。

淑莲哭道:“求求你,伏江······我从来没有遇上他那样好的人,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,我甯可去si。”

被那刘砍柴日日打骂都不愿去si的人,怎麽遇上了喜欢的男人便想去si?

她怎麽能si,伏江不久前救了她。

伏江把那睡着的小狗抱在怀中轻轻抚0,问她:“你爲何要si?”

淑莲望着他:“求而不得便痛苦,活着没有乐趣便想一si了之,哪有什麽爲什麽?”

伏江看着她,他下了床,蹲下来,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。

淑莲呆呆地看着两人的手,破涕而笑:“你别老是来握着姑娘的手。当初你与我玩耍不注重男nv之别,你又长得好,我那时都有些喜欢你了。”

伏江看着她,却道:“你说谎。”

淑莲神se一僵,她偷偷看伏江,只觉得他好似变了很多。他说那话时,一双眼敏锐伶俐,好似什麽都懂。

她愣道:“我没说谎。”

“你话的内容没说谎,你的语气在说谎。”伏江奇怪道,“爲何要故意说起那时呢?你根本不觉得那时好,也不愿提,现在想起来也不想笑。”

淑莲看着他,想起他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傻伏江,他是神仙。她一下便羞愧得低下眼睛:“对不起。”

她想要ch0u回自己的手,可伏江却依旧握紧着。

“但我觉得那时好。”伏江望着她的手,“你以後可要好好活着了。”

把淑莲送走後,伏江在窗边坐了一会儿,想着梦里的事,又想着梦醒了的事。

小狗嗷嗷叫着,他又去锅里拿了饼,给了一半给小狗。

饼已经凉透。

人间的半日就算什麽也不做,也过得快。

窗外的天渐渐暗了,h昏yyan交替,外边房屋的影子硕大而漆黑,好似藏着什麽不知面目的怪物。

这时候,街上的生气已经全躲了起来,郎中也不会肯随着人出来。

可沈长策怎麽还不回来?

炊烟袅袅,仆人与杂役在李宅的厨房里进出忙碌,管家四处指挥张罗,好不热闹。

“快快快,怎麽到了这时j还没杀g净,动作利索些!”

那杀j的小夥不敢怒,只得委屈道:“我已经杀了三只。”

那管家嘱咐道:“说杀四只就要四只,四喜临门,j汤白斩红脍炙烤都要有。”

杀j的小夥不得不满口答应,却又小声与身旁的人嘀咕:“可这不是过年祭神仙的规模?那屋里来的人不是才被他们打了一顿,怎麽······”

那听的人道:“少说话,今天上头气氛不对······”

那杀j的不说话了。这个把月,哪里气氛不对,也不见得这李宅气氛不对。

“桂总管!”突然有人脸se苍白,急碌碌跑来,“那人、那人跑了!”

沈长策躲在墙後,听着那边李宅仆人匆匆跑过。

有人道:“这边没有,你去那边看看!”

又一人道:“这臭小子!我们好生待着,他怎麽还跑?我都不奢望享受这样的福······”

等那人声音远了,沈长策才从那墙边出来,东张西望,弯着身子一路藏一路走。好在这李家有後园有花草,又是假石亭台,藏住一个从来安静的人绰绰有余。

这地方,他已经来过两次。

一次与伏江一起,一次他自己来的。

可这两次他都记不下这宅子里的景。他第一次来时只有月光,他便只看见伏江,第二次他来背罪,被打得头昏目眩,只记得这低头看见的尘土。

因此他兜转了好几圈,冒着几次差点被发现的风险,才终于来到了个眼熟的地方。

一片水,七座亭。其中一座香炉渺渺,直升云霄。

这李宅现在上上下下都在找他沈长策,那看着香炉亭子的人此时不在。

沈长策突然盯着那香炉里的烟出神。那烟从雕花里丝丝漏出,好似要把那炉上的人间山水映到天上去。

水上本是空旷之地,没有太多遮挡物,别处一眼就能望见那水上的行人。他本不该往那处走。

可沈长策看着那冉冉升空的醉仙香,人还没闻到那味,竟然也醉了一般,脚下竟不由自主地朝那处走去。

面se苍白眼睛漆黑的少年,每走一步浑身伤口都撕痛不止。他步履蹒跚,目却不偏移。

这醉仙香从不间断,每次却只点几根,可爲何那出烟雾竟然愈发浓厚,让目之所及也变得似真似幻?好似天上沸腾的云,或是神仙的衣袂。

他走到香炉前,他看到香炉後站着一个白须老人,衣袂带云。

那老人慈眉善目,看着他身上的血和伤,无动于衷。

沈长策盯着他,脱口而出:“你······是榆丁?”

那老人笑着朝他颔首。

沈长策双腿一弯,他朝他跪了下来。

朝榆丁跪下的人何止他一个,浑身是伤被困境缠身的人,跪下的更是不计其数。谁都要求神仙,无能爲力的人求得更急切鲁莽,家财万贯的人求得更优雅隆重。

榆丁只是看着他,慈眉善目,无动于衷。

沈长策仰头望他:“伏江······伏江病了。”

榆丁长叹道:“伏江病了很久了。”

沈长策低声:“求你救救他!”

榆丁却闭上眼睛,神se似有哀痛:“我救不了他。他这病病了上万年。从大地因他苏醒开始,他便病了。你所看到的,只是他反反复复的病症。”

沈长策看着他发怔。万年、万年······

榆丁道:“这世上只有一味药能治好。”

沈长策忙问:“什麽药?”

榆丁看着他,他若说出那药的名字,便是对伏江的大不敬,即使伏江心中没有敬和不敬。

他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十分清楚,只停顿了片刻便道:“只有他的si能救他。”

醉仙香熏得沈长策头脑浑噩,他问:“什麽意思?”

榆丁叹道:“人能用si亡摆脱活在人世的痛苦,那神仙要用什麽摆脱这种痛苦呢?”

沈长策望着榆丁,伏江如此快乐、肆意妄爲,他对伏江的痛苦毫不知情。想必世上也不会有人懂,正如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。

榆丁盯着沈长策,他却知自己这番话,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会懂的。

他道:“天地混沌之时,太界上仙因觉得孤寂,仿照自己的模样,以泥爲介,做出许多与他一般会动会说的人来,他把他们称爲‘人’。”

“他让微不可见的尘埃与他一般平等,他们有仙法能丰衣足食,有与天同寿的生命。他们还有能自愈的伤病,以及能自愈的七情六yu。他们有把握在自己手中命运。天下开始热闹,如他想象的那般只有乐,没有苦。”

那幅场景,好似能亲眼所见似的。晴空万里,草木丰盛,人只需言笑,没有困忧。子子孙孙,其乐无穷。那是绝无y霾的人间盛景,不似现在。

“後来,衣食无忧的人变得贪婪,开始学会折磨彼此,他便夺去他们的仙法。但他发现,贪婪未从他们身上离开,人因求而不得痛苦万分,他便赐予了他们si亡。”

榆丁抚须道:“爲何人会依旧贪婪?上仙後来发现,那是因爲他们是按照自己做出来。那是他的缺陷,所以人也有。”

不是他像人,那是人像他。

“他造出万物是爲了排遣自己的寂寞,所以他不喜欢天上,总要下凡来看。人总会陷入痛苦,他便会忍不住用仙法帮助自己喜ai的人。但他很快意识到,他的仙法只会和从前那样,使人贪婪、堕落。即使他喜ai的都是不贪婪的人,其他人的贪婪也会给那人带来灾难。一次又一次,他对自己所酿造的悲惨而痛苦,人的错,便是他的错。”

榆丁看沈长策低着头,他看不出他在想什麽,也不知他明白了几分。

他接着道:“不过,神仙虽然不能si,但有自己的方式忘记痛苦。他开始去忘记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。在他要忘记前,也给天界定下了一道铁律,所有神仙不可逾矩——不可cha手人间。”

榆丁叹息:“但忘记痛苦的他,和天地混沌之初的他又有什麽两样呢?他会一次次带着天上的戒律,无知地下来人间,就和人无知地从血w中来到这个世上一样。等他心中的情感自愈,开始有了偏ai,他又会忍不住逾矩。然後他的痛苦也会自愈,他又会变得心如si灰。接着便是醒悟、离开、忘记······周而复始,永远活在过去。”

流淌了万年的长河上,飘满了被伏江撕弃的染血画卷。画卷上的画绚丽繁荣,伏江拾起,可画卷又会因爲他掌纹上渗出来的血变得肮脏妖冶。

他丢弃它们,好忘却那玷w的罪行。好的坏的,都被他目送着远去,他又gg净净地在这无尽的长河上走,河上只有自己和影子。

等他看着那影子久了,开始感到寂寞,便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把其他画卷拾起。画卷里的画和他一样美,他绝无可能拒绝这种美。

如今画卷的碎片已经层层叠叠,败花一般朝着沈长策涌了过来。万年以来的碎片,拼合起的是一张人所无法感知的无垠的梦魔。

可沈长策站在长河之中,却像是一块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石头。他循着那些碎片逆流看去,能看到源头之处人的眼睛。

当他伸手要抓住那些碎片,那些碎片便成了刀片,一刀一刀在石头上刻出伤口和掌纹。好似他天生以来所有的麻木,都是爲了在此时醒悟,千百倍地去感受这一种痛苦。

沈长策几乎无法喘上气,他张口喃喃:“清晏能救他吗?”

榆丁道:“从他堕入他自己的轮回开始,这天地机缘秩序便随他的心乱了,万物开始生有了妖。他让清晏替他赎罪,杀妖,也杀他,杀所有贪婪之物。可他与清晏的博弈,就像是他自己与自己右手的博弈,他永远有留恋,就像清晏永远心软。他杀不了自己。”

沈长策又问:“那我呢?我是谁?”

“他从未让自己记起过万年以来的事。但十六年前,他突然决定带着那万年以来的记忆,真正作爲神仙,去了一趟人间。虽然在那之後,他很快又把那些痛苦忘记,因爲他根本无法承受太久。”榆丁看着他,“他那一次到凡间,是爲了找到解脱的方法。”

沈长策望着他,一双眼从来是漆黑又si寂的。人人都要避开这一双眼睛,他绝不可能讨任何人喜欢,更不可能让伏江在人间流连。

本应该是这样的。

榆丁道:“他唯一的解药便是si亡。那是你要给他的东西。”

沈长策整个人好似当头一bang。他失魂落魄,眼里好似有什麽被碾碎了,嘴里不住道:“不,我不会的,如果他痛苦,我会想办法······”

榆丁神se悲悯,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两个人。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中,唯独这两个是从诞生之时便套上了枷锁。

他心中暗叹了一声,又道:“他定下的那条规矩,我本不该下来,只是我看他这一世依旧如此混沌,甚至逾矩更深,更有人在其中作祟,我怕只会让他功亏一篑。我不知他创造了你时究竟想着什麽,但也许,他是在考虑一个完美送葬。”

什麽意思?难道他们从相遇开始,就是要他爲伏江送葬吗?

这个冷漠又寡言、看似木讷的少年,双眼竟然变得血红。榆丁看得出,一颗如磐石一般的心正像人一样崩溃,他只会爲了一个人崩溃。

“我可以陪着他······他可以把他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,拿我给他取乐、玩弄,我甚至心甘情愿爲他承受······但绝不是你说的那种承受。”

也许他现在是在做一场噩梦,听到的都不真。沈长策不可能给他si亡,他甚至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。

榆丁沈y道:“他ai你,不会让你与他一起忍受那种漫长。”

醉仙香的气味熏得沈长策目眩神迷,他怔愣着一双眼,所看到事物全都r0u成一团。他眼中竟然有泪。

从伏江到来开始,他这块磐石便不断被灼烤冲刷,尝过情ai的滋味又来尝痛苦滋味。

神仙爲了他的不寂寞,便是要无情的尘埃石头,全都像他一样脆弱。

沈长策重重喘了一口气,他忽然道:“你定是漱丹所化,又要蛊惑我去害伏江······”

榆丁看着他,长叹一声。

沈长策听了这声叹息,垂着头,浑身竟无半点力气。

“也许任何要发生的事,都逃不过十六年前那个伏江的心中。等我离开这里,会和他多年来所做的一样,把今日和他的这一世一并忘记,也许我不能再g涉,一切才能如他所想。若我不忘记,我怕今後会像他那般忍不住cha手。”

沈长策擡头看他,榆丁双目慈悲,如人间所有古画上画的一般。

榆丁也低头看着沈长策,无论是谁,因绝望而一意孤行的模样,总是招人怜惜。

他又擡目遥望,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,是该结束了。

“你一定会知道如何救他。无论你做什麽选择,都是他十六年前所希望和允许的。但你得好好活着,你消失了,可救不了他。”

他临走前又好好打量着沈长策的眼睛,他的眼睛虔诚又痛苦,榆丁心中好似明白了什麽。

“原来他造的,是一个天下唯一会心疼ai护他的人。清晏是爲了恨他而生,你是爲了ai他而生。”

他说着话,那炉中滚滚如云的烟雾,逐渐收束成丝丝缕缕。沈长策身边的醉仙香,也变得若有似无。

榆丁不见了。

“在那里!”

人声逐渐喧哗,男男nvnv朝沈长策跑了过来。

“哎呀,沈相公你在这跪什麽,这炉连老太太也不跪了。”

他们将沈长策从地上扶起来,只见他神se恍惚,双眼又si又沈,脸上和嘴唇也如si人一般没有血se,只有眼眶是红的。

沈长策被带入一间房内坐下,脸上腿上都有人悉心上着药,动作又轻又柔,一点也不疼。他还未从那似真似幻的醉仙香中回过神。

桌前摆着香气四溢的菜肴,j鸭鱼r0u,五花八门。

他坐着,那李大公子却站着。他打量着沈长策,笑脸道:“这四处闹妖,李宅也是爲了保平福镇百姓安全,可也不知是什麽误会,我们手下的人不长眼睛,竟然伤了长策你。我小弟也是年纪轻,怕担责,你别介意!”

沈长策终于望向他。

李大公子瞧他不说话,又咬了咬牙:“都是我管教不好!还诬陷了伏江,我们明日就去给他赔个不是······以後有什麽难处,找我们李家便是,就算是把这整个宅子卖了,也得给你们赔罪!”

他这话说得掏心掏肺,可沈长策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。

那双眼睛沈痛又鬼祟,像是跪在公堂之下的罪人,一边信誓旦旦地坦白,那双眼睛便滴溜溜地往上看。他在观察人的脸se,他要凭此推断自己的话对不对,接下来又要说什麽话。他的话必须有所作用,可以明哲保身,或是引发同情。

又像是进出庙里的大多数人。

庙里的人,就是心里的话都是要有所作用的。所默念的一字不差的经,诉说愿望时措辞里画蛇添足的善意,大都是爲了骗得从天而降的福。

沈长策忽然明白,原来这天底下没有信神的人。

李大公子等了又等,那沈长策却依旧不答他,也不动桌上的筷子,心里正盘算着要如何是好。

就在这时,门外忽然有人进来,那人神se惶惶,手上却端着一壶酒。

李大公子见了他,脸上一黑:“你这犯了错的来这里做什麽?别坏了沈相公的心情!”

李小公子也有些神se未定,只道:“我······我来赔罪!”

李大公子对他使眼se:“亏你知道反省!”

李小公子看自己得到了大哥点头,便赶紧端了酒水上前来。他小心翼翼,眼睛盯着那酒壶,又时而飘向沈长策,心里狂跳不止。

他给沈长策倒了酒水,那手因爲紧张不断抖动,还漏了些出来。

李大公子在一旁看得焦急:“你怎麽回事?”

李小公子赶紧赔笑,又把那酒水端给沈长策:“先前的事是我的不是,我做什麽赔您都好,希望沈相公大人有大量,肯原谅我这个不长眼睛的小人。”

沈长策盯着那杯酒水,酒水中映着那李小公子紧张又惶恐的脸。

榆丁爲何偏偏在今日来把一切与他说?还要他好好活着。

这周遭的一切,无论是那菜肴还是这兄弟两人,都陌生得很。陌生便意味着节外生枝。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,他忽然道:“我要回去。”

那李大公子一听,心急如焚,他当那道歉不诚意,沈长策疑这酒水问题,便把弟弟推向一边,骂道:“你这混小子,给人道歉,难道不是先自罚!”

这自罚,一可t现诚意,二可自证清白。

他自己取了一只杯子,在李小公子惊慌失措中给杯子斟满了酒。又举到x前,豪迈道:“沈相公,我先给您赔罪!”

李小公子看那他大哥把那酒递到嘴边,有些慌张,可心中竟然还在犹豫该不该现在拦下——要是他一拦,那一切不就漏了馅要遭大霉?

他因爲这念头迟疑了片刻,而李大公子已经把酒水饮得一g二净。

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哥哥,李大公子看他神se奇怪:“你怎麽了?”

“没······没怎麽······”李小公子汗涔涔看着他大哥,又惊又怕,他不敢去想後果,只得自我安慰:也许那清晏给的东西,该是对沈长策这般被妖蛊惑的人有用,对正常人是没用的。

“什麽怎麽了没怎麽的?”

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李小公子一惊,往门外看去,那门口病恹恹地倚着一个男人,那人双手抱x,浑身上下没什麽jg神。可即使如此,他的神态依旧极美,就像是这寂静无人的平福镇,即使没了人气,依旧有那街巷蜿蜒萧瑟的病态之美。

沈长策见了他,一双眼便遥望去,他怎麽来了?病人不该出现在这wuhui的地方,也不该见令人生厌的人。

节外生枝。

外边有下人跑来,匆忙辩解:“公子,公子!我不知他是怎麽进来的!”

李小公子看见伏江,背脊一冷,还未来得及反应,只听背後传来一声——

“哇!”

李大公子吐出好大一口鲜血!他忽然倒在了地上,浑身ch0u搐个不停。

“大哥!”李小公子赶紧蹲下,手忙脚乱搀扶起他大哥,一时乱了阵脚,嘴里不住道:“大哥!大哥!”

他对外边嘶吼:“快叫郎中!快去!”

好厉害的毒药!郎中那里来得及?没过半晌,那李大公子身子也不ch0u了,两眼翻了白。他si前嘴里不住吐血,吐得浑身上下一片鲜红,好似要把全身的血都吐出来,还给这茫茫h土。

沈长策早已看得浑身冰凉。

伏江已经走到他身边,看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。他看不到那便血气淋漓的场面,只盯着沈长策脸上和身上那一点血。

伏江问他:“你这是怎麽了?”

沈长策目光收到伏江身上,他应着他的关切,不知爲何想起榆丁的话,竟下意识掩护了那伤了他的人:“没怎麽。”

爲何沈长策的眼睛不看着他?

“伏江!伏江!”李小公子已被吓得魂不守舍,他过来跪在伏江面前,“求你,求你救救我大哥!”

他懂得如何让人起si回生。此时他就是神仙,应当磕头恳求!

伏江不顾人的目光,坐在沈长策的腿上,病恹恹依着他的x口。他冷冷地望着李小公子,这番姿态在任何人眼中,都像是随心所yu的妖魔。

沈长策心中隐隐不安,便在他耳边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

走,回到那狭小隔绝天地的家中,没有滋生的邪念,也没有节外生枝。只要不做,就不会做错。

他抱起伏江,伏江也安静地依在他怀中,只是他的眼睛却落在沈长策桌前的酒杯上,好似能从中看出什麽。直到看不见那酒了,他才收回目光。

那李小公子被伏江的眼神吓得又惊又怕,不再敢说一个求字。他手心里全是汗,只听着沈长策颠跛的脚步,巴望着他们快些走出这扇门。

可他听着听着,那脚步声竟然停了下来。

他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了下来,他要转头看向门外,但实际上目光却看向了那桌上斟满了酒的杯子。

头上的汗水一滴滴淌下,好似他人才从沸腾汤鼎里出来。他眼神变得诡异,他忽然伸出手颤悠悠端起了那杯酒。

酒杯里danyan着,他的面孔碎在了杯子里,便看不到自己着了魔一般的双眼。

他抖着手,把那杯酒放在嘴边。

“不要!”沈长策忽然道,“住手!”

那李小公子一惊,登时醒了三分,他望着手中的酒发愣。额上的汗水滴入,那酒danyan不止。

伏江问沈长策:“他要杀了你。”

沈长策的眼睛一敛,似做贼心虚,那心无旁骛的眼,此时竟不敢直视他。

沈长策道:“你如果杀人,以後岂不是会痛苦。”

伏江想了片刻,好似理解了:“可这与现在的我有什麽关系,难道我连ai谁恨谁都不可以?我这一世,不是人麽?”

他又依着沈长策,亲昵道:“是你的‘人’。”

沈长策却道:“人不会仙法。”

伏江一怔。

“求求你!求求你!”那李小公子已经醒了过来,他早把那酒杯扔到了一旁,又哭又闹,过来跪在伏江面前。

沈长策也劝他:“他求你了。”

李小公子朝两人磕着头,一下一下,砸得满地的血:“求你!求你!”

李宅的下人都被这番诡谲的场景所震慑,都远远躲着,不敢靠近。

“求我?”伏江听着那歇斯底里的声音,x口愈加发闷,又依着沈长策的x口,总觉得好似今日谁也来求了他。

“爲何人求我,我都得答应,我自己求自己的,却不该圆满。”

他接着又开始胡言乱语地念叨:“我是人,不可用仙法。可我又是神仙,我不该应了这恳求。那便是爲人的我可杀他,但将来爲仙的我会痛苦······”

伏江的话语无l次,所思所想全乱成了一团,那李小公子已经泣不成声,血和眼泪在地上混合得一塌糊涂。

沈长策低头一看,伏江已经闭上了眼睛,发白的唇却还在动着:“可来世的後悔是来世的,他痛他苦,与我现在没有半点关系。”

“有关系的。”伏江嘴里看似有理却又颠三倒四的话不计其数,可不知爲何,现在沈长策听他这些话,竟然心中绞痛,他竟然眼眶开始泛红,“有关系。”

因爲伏江不会si,他没有来世。

伏江盯着沈长策的眼睛瞧。原来真是有关系的。他的痛苦,竟然会让现在的沈长策痛苦。

伏江心口忽的一ch0u,又把手放在沈长策的x口。就像给沈长策治疗皮r0u的伤痛一般,他嘴里道:“不疼不疼。”

病人总会觉得疲惫,伏江累了。

他又问李小公子:“是谁让你下毒?”

听那伏江好似已被说服了,那李小公子恨不得什麽都一gu脑儿答应他,正要托盘而出,又想起那清晏的话来,回答起来又慢了一拍。

“我······我手下有两人,家中被妖怪端了,他们把您当妖怪,便想报复······我是信了他们的道!”

伏江听了便沈y:“妖······”

那李小公子一听伏江口气软了,对清晏所说的又信了几分,忙道:“是!是!都怪妖,都怪妖!这世上要是没了妖,也不会混乱至此······”

他说完又才想到,这伏江方才叨叨自己是神仙,可那也未必是真,又忙添道:“我是说,那些不安好心的妖!您就算是妖,也不是那一种······”

沈长策道:“别说了。”

怀里的伏江已他怀中蜷成一团。

他皱着眉头,人竟好似已经昏睡过去。但片刻後他又低声道:“走吧。”

平福镇的夜凄清,y沈沈,冷飕飕,好似通往地狱。

伏江缩在沈长策怀中,病人该静养。他的病更重了。

两道人一伤一病,从那人所准备的血泊中的鸿门宴离开,缓缓归家,回归那平凡百姓过日子的家。

伏江的手指一点点触着沈长策的脸,他脸上的伤便一道道痊愈。忽然手指突然一僵,突然捂向自己的x口。

“伏江?”

沈长策看着他,眼神悲哀又怜惜。

伏江却笑了,他又伸手0沈长策的眼睛:“我越做错,心头滴血就越多。等我的心头血滴完了,我就醒了。”

沈长策低下头,眼神忽地一滞。夜里的光昏暗,沈长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。

他看到伏江乌黑如长瀑的发上,夹杂了几根纯净无暇的雪白。

穿过雷霆隐隐的天底,穿过妖魔暗涌的人间。两人归家歇息,就像倦鸟归林。

无处可去。

好似不该睡下,可实际也不知如何挣紮。

他们还是睡下了,本来心事重重,但竟然能睡得着。

夜寒露重,梦也重。

梦中的沈长策渐渐觉得自己手指正变成石头,接着是掌心、手臂、鼻子眼睛······最後是心脏。

他一下子惊醒。

夜里一双眼看着他。伏江坐在了床边,趴在自己的x口,好像一个啖心的鬼。

这鬼模样好看,沈长策稀里糊涂,竟然在想:这心他吃了便吃了。

两人对视片刻,他又一双手伸出手来抱住他:“怎麽不睡?”

“我病重了,可你没有拿药回来。”

噢,他那番是去取药请医的。现在没取回药,却反而让他更难受。

他盯着伏江gg净净的眼睛,心中忽然有些伤感:“药都是苦的,我们不吃了。”

现在的伏江什麽也不明白,他该是把许多事“忘了”。可榆丁却把一起告诉了沈长策。

伏江问:“不是说吃得苦中苦,方爲人上人?”

当个什麽都知道的人果然是不好受的。沈长策压抑心中的苦涩,低声道:“人生在世须尽欢,你忘了你下凡来是做什麽的?”

“你才奇怪,我来人间是爲了玩,你来人间是爲了什麽?”

对,他来人间是爲了什麽呢?

在伏江来之前,他就像一块石,就和天地万物化作生灵之初一般的石头,会动会跑,却不会痛。

伏江给他带来的快乐和痛苦。

那人在人间是爲了什麽呢?也是爲了享乐。忙碌或受尽折磨,都是爲了那一点甜头。

“明天我们去平定城······不,现在就去。”

去找人间的乐子,彻天彻地也得好好找出来。他们都该享乐。

说到头,伏江爲“人”的寿命也不长。沈长策没由来一阵悲凉。伏江当初看着作爲人的自己,是不是也是这番感受?

伏江却望定他道:“不必了。”

爲何不必了?沈长策却问不出口。他看着自己,好似要说出曾经说的那一句:“我想走便走,我不想走便不走。”

他不想走。

他也许是渐渐醒了,他发现了自己一走,灾难便像是狡猾的粘在猫身上的种,猫走到哪,灾难便开花结果到了哪。他要停在这里、病在这里、si在这里。si在他选好的温暖的墓里。

如今一想,沈长策当初请求他留下,好似是命中注定。

突然,伏江往窗外望去:“来了。”

远远的,窗外有明火晃了晃,沈长策这才一惊。

不是明火!

一声窗破,一把长剑y光暗动,直刺进来。

沈长策把伏江推开,那长剑就在他脸上吐了一半,忽地止住。

“滚。”清晏冰冷不容情面。剑急如电驰,他眼一眯,便在黑暗中寻到那妄逃之人的颈。剑一个猛地回收,立刻朝那处刺去。

他不用缚仙丝,就用这杀妖剑!

伏江一躲,滚到了床下,剑在伏江脖子上刺出一道细细的血线。他踉跄往後倒去,撞翻了桌椅,清晏的剑b来!

可他的剑又停下了,杀气腾腾在瞬间化爲乌有。

清晏惊诧地望着自己的手,随即怒视伏江。

伏江凝视他,淡然道:“你还杀不了我。”

清晏是他的心头血,两人对彼此的控制就像左手与右手的互搏,偏心哪边,哪边就占上风。

清晏手上一gu劲运起,却像是被堵了道,力不从心。

伏江还留恋,清晏还心软。

“他杀不了,我杀得了。”

窗外跃入森森黑影。

那分明是人影,却高举着妖爪,又长又锐。恍然一看,又像是g枯的树枝,y森森黑乌乌。

“伏江!”沈长策声嘶力竭。

那gu妖气朝着伏江冲来——

又转而袭向沈长策!

急转之间,人血的腥味,让漱丹金h的眼底掠过红光,他的指甲已经刺入沈长策x口!

x襟上渗出血,梅花般的红,梅花般的形。

痛!沈长策瞳孔一缩,他无力抵抗。

长剑挥来,漱丹侧身一躲。獠牙一般的妖爪从那沈长策x膛里ch0u出,带出血r0u的热气。

那指向伏江的长剑,此时已经压着漱丹的脖子上。

杀妖剑终究是杀妖剑。那长剑上萦绕着妖的怨气,让漱丹几乎动弹不得。

清晏眼神复杂:“不许害人。”

漱丹却盯着他,忽然嬉笑:“不害人,怎麽救人?你又杀不了伏江。”

清晏的剑轻颤。

漱丹又闲闲地望向伏江,也不避讳:“我来帮你,让他的心乱一些。”

他的眼神缠着他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,可清晏的剑像是承载了千斤坠。清晏把剑放下,又道:“不许害人。”

声音是软的,绵的,慑不了敌。

伏江已经让沈长策靠在自己身上,在给他疗伤。那深红溃烂的伤口,像是春风渡过,万木生叶,眨眼间便复合。

沈长策的x膛里滚滚跳动。

清晏看他如此急迫关切,想起李大公子的si状,厌恶别开眼睛,道:“你们杀了李大公子,爲何还能明目张胆地留在此处?”

清晏望定他:“那你可要把最後的日子过好了。我不会放过一个残害人间的妖孽。”

伏江朝他笑,并无怨恨:“好。”

方才不过出了三剑,一剑止于人,一剑止于仙,一剑止于妖。

清晏知今日又是只得铩羽而归,可伏江不来杀他,倒是有些奇怪。

伏江忽然道:“等一下。”

等什麽?只听一声哀叫,漱丹忽然在地上痛苦sheny1n。他的x口渗出红来,一点一点,扩大如晕墨,好似被无形的妖爪刺入。

梅花般的红,梅花般的形状。

伏江歪头看清晏:“有恩报恩,有仇报仇。这没什麽错吧?”

清晏冷看他一眼,伏江的神se冰冷、天真。他的心忽然开始畏缩了。

他将漱丹搀起,跃窗而出。

路上,天黑地静。

清晏听漱丹的喘息静了下来,好似好了不少。他的身子又有意无意压着自己。清晏觉得别扭,侧头一看,又见他低着头,长发遮面,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。

可现在又不能放下他,一时间有些窘迫。

清晏清了嗓子,问漱丹:“你从何知道,要怎麽杀他?”

漱丹道:“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。”

清晏思忖片刻:“告诉我。”

漱丹却道:“我不告诉你,告诉你你会心软。这作恶多端的神仙,要麽你下si了决心除了他,要麽就只能让他自己退缩心si。”

清晏沈y片刻:“要是我这次还是杀不了他······”

“那我就给他痛苦,让他心si。”

漱丹终于侧过头来,让清晏看得见他的眼睛。

他苦笑道:“别说什麽不许害人······要是他的心si不了,我的心就要si了。”

他x口的血还在往下滴着。一滴,一滴,好似滴不尽似的。

“如果你始终下不定决心,我就算是会si,也要把沈长策杀了。”漱丹突然狠声道,“这是伏江种下的因。他也说了,有怨报怨。”

他看清晏回避他的眼睛,又腆着脸凑近,在他脸上轻吻一下,又sh又热。

他话里凄苦苦的,不知是真是假:“我说这话,你又要杀我?”

清晏却避开他道:“不要乱我心。”

漱丹呆望着他,孩子似的暗喜。

乱了他的心?这话听着多煽情,他那张嘴,竟然爲他说出了这样的话。可又听清晏道:“若你害了人我却不杀,便是违背我之道。违背我之道,这剑也不会听我的。”

漱丹一愕。他脸se缓了缓,又哄道:“好,我不害人。今日只是心急了。”

他信誓旦旦:“我可没害si过谁。”

清晏回了榆丁庙,便展开榆丁的画卷。他心不静便会意不决,他要静心,便要修道。

可他脸上被轻吻的一处还烫着。

他闭上眼,勒令自己静心止yu,不去想那脸上的暖,也不去想那鲜yan的朱红。太鲜ya贴的情谊、太轻浮的话、太美的笑······都会扰心毁道。

他早已发现,今日那伏江根本不躲。是他的剑在躲。

“你杀不了我。”

据漱丹所言,他既是伏江命定的敌人,可他要杀伏江,是真的爲了天下人,还是存了什麽私心?

一墙之隔,外边的妖气几乎要涌进来。

那妖气又不像单单是从墙那边来的,它从窗纸里透来,从门缝里渗进来,从天上泄下,从地上涌起······里里外外,都是妖气。

清晏一颗坚不可摧的道心变得绵软无力,他冷汗涔涔,忽地睁开眼,大喘起来。

呼x1里的都是妖气。

“滚!”他朝那扇墙大喊,“滚!”

一声飒飒响动,是生灵的爪子在地上轻跃的声音。那狐狸倒是听话,乖乖地跑远了。

可忽然之间,那狐狸说的那些关于前世、前前世的胡话又在耳边。一时间,他的话又变作画面,就在他眼前,历历在目。

那些是他的前世,却是漱丹的今生今世。

清晏心底忽地觉得可怜、痛彻,却不知是可怜他还是可怜自己。

他一下咬牙,冲出门,又朝那黑夜里喊道:“回来!”

空荡荡的夜,没有人应他。

不远处的屋子传来道人睡梦的呢喃声。爲了这平福镇的安甯,谁不是又累又苦,哪里光是他一人苦。

他站在夜里,突然感到了夜的凄凉。

忽地,黑夜里一道身影窜来,又一下推他进了屋中。他往後踉跄几步,又被那影子连拖带拽,推在了床上。

屋内的符好似都没了作用,混沌的妖气灌入七窍。

他要拿剑,可狐狸衣里的尾巴却一扫,那剑便飞去老远,把他垂落在桌脚边的榆丁图生生削了一道。

漱丹宽厚的目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发髻上,他擅自把发簪取了下来,一双眼脉脉地望着他。

狐狸xy,他这样望着谁,那一gu媚劲,谁看了都不好受。

不行!

清晏脑子里一挣,身子也跟着反抗。前缘是前缘,和自己没有关系,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。他在诱惑里来yuwang里去,还从没有真正败在妖手下!

那狐狸却什麽都知道。他是老狐狸,不再是那个生涩不敢妄动的小狐狸。

漱丹一边压住他,一边把吻凑上去,流氓似地不要脸。这林间山坳的生灵,喜ai的东西都要用嘴去t1an,一下一下,t1an得那东西su软软,一身y骨化了,只能窝在自己怀里。

不行。

清晏恍然间看到那搁在一旁的榆丁图,把脸一扭,又看见屋内的各式各样的符和法器。

他平日在这屋内静心,摒除杂念,以求心正行端。漱丹进来,就像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yu种,把他缠住,动弹不得。

这是考验,这是考验。

漱丹把他那发簪往後扔,发簪落在地上,碎了。在那碎声响起时,又有双大手从他衣中滑入,狠狠游走。那妖气像是活了一般,从他的身t灌入五脏六腑,奇经八脉,来回折磨。

就像是在沸腾的锅中受尽痛苦,像是被风吹过的燃草顷刻燎原······

“不行······”清晏心中反抗不了,只好用嘴。他说也说得含糊,像是危楼里梁柱之间的喑哑。

他却不知漱丹心里在道好险。好险,这一世来得及时,到了今日,清晏的拒绝已经是强弩之末。

漱丹也气息不稳,他附在他耳旁:“你看,都怪你意志不坚,还叫我回来。”

漱丹望着他,双眼又ai又怜。他就没想过,要他变得冰冷,冰冷得能毫不犹豫朝伏江斩下。

这一双眼就是yu种,这yu种永不熄灭,世世相随。

清晏明白了他爲何杀不了伏江。

只要有情,剑便一定会有失公正。

已经晚了。

好似刚睡下,便听见了鸟鸣。一点声响也不行,沈长策忽地从床上坐起。

鸟鸣······那是鸟鸣,还是妖啼?

他看伏江还在睡,又下了床。窗破了,那一片极其浅淡的粉灰se便是天。

沈长策看着那被撞破的窗,又低头看自己的x口。伤口处更细neng白净,像是结痂後脱去的新肤。

伤已经好了。

他昨日所见的榆丁,定是幻觉罢。一个卖饼的,不说天意,连字也不识得几个,如何知道杀仙。

不怕。自己奈何不了他,李宅奈何不了他。清晏与漱丹两个,谁能奈何得了他呢?他突然想不起来什麽墓、葬、si之类的词儿。

快升起的太yan、自愈的新r0u、新鲜的空气······总能一洗昨日的烦忧。

沈长策坐在床边,看伏江眉目安甯,心跳不止。

一觉醒来,他忽然接受了一世之于万年的渺小。

几百个月,掰成无数日无数刻,只要丰富趣意,好似也能长久。就像现在这一刻,就被他掰成一瞬又一瞬,他心跳难耐地沈浸在这个清晰的梦里。他看了一瞬又一瞬。

他可以用眼睛泄露他的yu-望和深情,或是爲人的罪孽,天看不见。

静谧无人之时最知己,千金难换。

——可好似又有些太安静。

沈长策眼神一滞,他的心无旁骛被蓦地打断了。

他望向床边地面,空空如也。

他猛地站起,忽然在屋子里四处找寻起来。

从昨夜回来就没有看到小狗的身影,定是昨天趁着两人不在出去了。

念起昨日给伏江带来的节外生枝,沈长策出了门又回来,以一块布遮住头脸,怕被人看出。

清晨镇上静悄悄,等日上三竿,镇上依旧静悄悄。

连一只j一只鹅都不叫,就连鸟鸣也听不见了。

更别说一只狗。

但仔细听着,又闻远处有哭声,压抑着害怕着,在空荡的街道来回漾。像是满街的鬼魂,渺渺地sheny1n。

沈长策循着那声音找过去。行至一处,忽见成片的人身着雪白丧服,亮得刺眼。

画面也变得朦胧。

他看到那些人都朝一个方向望着,庄严神圣,温顺地遵循着这千古以来不可违抗的仪礼。他们已经不再畏惧,而是包容,甚至感恩戴德。

来人里有些还眼熟,他们泪眼红红,神se凄苦。

有人si了。

沈长策顺着那悬于门框的白缎往上看,那门上立了块崭新的牌子,上书:谭氏医馆。

这医馆曾经没有牌子的。

本黑鸦鸦的屋子,现在里里外外都是白se的。如今亮堂堂,更显得狭小。

这些来的人,他在那送别宴上遇见的过。沈长策走近了,问一个脸se苍白的nv人:“他怎麽si的?”

nv人哑着嗓子,犹豫道:“听闻很惨。”

沈长策原本不愿再问,可他仰起头,看见了那医馆的房梁。此时太yan映着人的白衣,白衣把yan光又晕在那房梁上。

照妖镜映s一般明亮,房梁上空无一物。

他不知爲何,还是开了口:“什麽听闻?”

nv人看他一眼,便道:“听闻那妖怪不喝他血不吃他心,只是0着他的骨,连同r0u一段一段切割下来······从手脚开始,活活折磨si······”

“别说了。”一旁有人瞪了两人一眼,话末无力,又掩着嘴,却是没落泪。这里的人,泪都流g了。

nv人把声音压低了:“听闻那妖是寻思着报复,手段残忍,所以才闹得远近皆知······好在这白绸子哪家都有,昨天刚用过,今天借过来。”

沈长策在白惨惨的人群里站了许久,没有棺里人听,只有活人哭。这礼没头没尾,不成规矩,就好似这年头婚事嫁娶也没头没尾。

不知命和情何时截然而止,所以条条框框最没人理会。

人群很快就散了,白绸一段段拆下。它们从上一户人家来,可能又要到下一户人家去。

沈长策寻不到小狗,又看已经是正午,怕伏江担忧,又赶紧往家中赶。

家前的街道安静,却又有一些非b寻常。

yan光很足。可那yan光照不到的地方,好似鬼鬼祟祟,藏着si气和危机。

沈长策的余光,好似看到几个躲在暗处的身影。

他赶紧回了家,把门反锁了。背後汗津津。

“怎麽了?”身後传来伏江的声音。

沈长策吓得转过身来,他看伏江朝他笑。这平福镇,只有他还笑。

沈长策朝他走来,走到跟前时,心换了一种跳法。

“没怎麽。”

伏江一双眼打量他片刻,又问:“你看见小狗了麽?我想起昨夜回来就没看见它,也不知去哪了。”

沈长策说了谎:“我怕牵累了它,把它寄放在别处了。”

伏江却奇怪:“你什麽时候去寄放的?”

沈长策头低着,他的目光轻易被伏江襟前的发丝缠住。

大多人的发丝非黑即白,就像y和yan、白日黑夜,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。

他的发里黑混着白。

沈长策盯着那丝白se,一片yan光就透过叶,再透过窗,落在那丝毫的白上。就和谭氏医馆那葱葱郁郁的白一样,刺目圣洁。

沈长策已经把手伸过去,拈花一般,把那白se从千丝万缕中挑出,捏在两指之间。

伏江低了头瞥了一眼,又顺着那手往上,看到沈长策认真的神情。

两人贴得近,伏江凑上去,把沈长策吻得措手不及。慌忙间,那黑的白的已经在手里混在一起,消失不见了。他什麽也抓不住。

沈长策喘着气道:“你的头发······”

伏江嬉笑道:“时间过得好快,我都有了白发。”

他说着又要往沈长策身上凑,沈长策又钳住他的双手,慌乱道:“神仙的头发,爲何会白?”

伏江狡黠地调-情:“绿水无忧,因风皱面。青山不老,爲雪白头。我是爲了你。都怪你。”

沈长策脑子轰然:“爲何怪我?”

伏江不笑了。一段情话,爲何会引得沈长策这样的神情?

沈长策一下惊醒过来。伏江还什麽也不记得,就像是寻酒的人,爲的是放纵欢愉,旁人何必再提起那些凄苦。

沈长策望着伏江,眼神复杂,竟忽然主动拥上去,好似要把自己变成承载这凄苦的容器。他知道了眼前的是过去的伏江,是真正的他的向往,而真正的他是受着苦的。

虽是不堪一击的碎砖烂瓦,也要把短暂的生献给苦难的神仙。

伏江也没有再多想。一夜过去,他的病似乎好了,甜的咸的重的又尝得了味道。他好似饿了几日的兀鹫,闻到了人的腐朽,一口撕咬过去。

他的手像是缠紧猎物的蛇,把沈长策越箍越紧。两人把遮遮掩掩的东西都撕碎,歪在床上。伏江缠着沈长策下身,他吞没了他。

伏江的舌尖t1an舐着他的鼻子、眼睛、嘴唇······

好渴,伏江的神se好渴。沈长策的汗往下滴着,滴在他的身上,他求之不得。

沈长策看着伏江的脸,他竟能让他解这份“渴”。如此酣畅淋漓,纵使只有一瞬,他si也无憾。就像一只燃尽的香,一份祭祀的茶。温暖过石头凿刻的冰冷神像,冷了便冷了罢。

砰!

大门外传来一阵怪响,又重又冷。有东西落在了地上,是柔软的si物。

香还在烧,沈长策把自己放在了曾经那个小小的香炉中。他又急又热,没有停下。伏江的身t拼命吞吐着他。

沈长策眼睛失神,呼x1急促,极其痛苦又极其快乐。

伏江望着他,脑中的声音忽然震耳yu聋:他要si了。

“啊!”门外惊恐地惨叫一声。

伏江用力把沈长策推开。

沈长策还没有满足,他又把伏江拉过来亲吻。伏江还渴着,寸步难行奄奄一息,他要去哪里?

伏江却再次把他推开。他把自己的衣衫一一穿好,跑了出去。

“伏江!”

伏江不听他的话,他偏要出去。他让自己危危悬着一口气,si不成。

沈长策不得不衣衫不整地追他,盯着他孤零零的背,就是追不上。

伏江终于把门打开,停了下来。一张背僵y不动,好像一块石。

沈长策走进了,门外站着淑莲,她捂着嘴巴,眼神惊恐,望着地上。

灰不溜秋的一团东西,几乎和泥土石块融爲一t。

开膛破肚,肚中填满虫和泥。连红se也没有,它的血已经流g了。

像是被从土里挖出来的、埋下多日的si屍。

狗的si屍。

沈长策盯着它只看了片刻,不忍它睡在那冰冷的路上,便赶紧跑上去把它捡到怀中,然後抱回了屋中。

伏江依旧盯着地上,惊讶慢慢消失在他的眼睑。

淑莲看他直直盯着那几寸灰se的土,好似能从这寸灰里看到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东西,好似静如si水,却又好似是另一番愕然。

然後他终于醒了,转过身往屋里寻去。

淑莲也赶紧进来,把门掩了。

沈长策在埋小狗,就在原来埋过它的位置。

所谓坟,就是广阔的土地上挖出多余的土,然後把屍t填进去,最终它们也会化成尘土,用来掩盖别的余热未散的r0u身。

伏江冲过去,把沈长策捧着土的手拿开:“你埋它做什麽?”

沈长策道:“它si了。”

伏江却x有成竹:“我能让他活。”

他当然能,可沈长策却神伤道:“让它走吧。”

伏江呆看了沈长策片刻:“你难道,不想让它活过来?”

沈长策沈声道:“想。”

伏江却依旧天真:“它可以长久陪着我,你也可以。”

他终于说可以了。他可以爲他ai的小狗他ai的人做任何事情,违背天轨,对抗律法。那些他恪守的天轨,也像他所摒弃的人间道一样,被他踩在了脚下。

沈长策却盯着小狗的肚子,它的肚子有一块在动,好像是平日在床下睡着均匀地呼x1。

它没有活过来,那是它的肚子里的虫子,正在蠕动啃咬着这具腐坏的屍t。活过来的是那些虫子。

淑莲站在他们身後,她也看到了。她瞧了那小狗肚子里的虫,犹犹豫豫,还是开了口:“人间有取狗血对付妖怪的法子······也有半仙说,要是在狗的肚子里填满蛊虫,再取虫血混合,能使得除妖效果事半功倍。”

伏江沈默片刻,低声问:“镇上有谁在用狗血驱妖?”

淑莲一定知道,身爲妖,怎麽能不留意这处处的杀机。淑莲偷偷看了沈长策一眼,小声道:“是赌庒的胡老板。”

伏江听了,整个人y沈地垂着眼,片刻後像是挣脱牢笼的鹰,冲出门去,拉也拉不住。

“伏江!”

沈长策想也未想,赶紧追了上去。

胡老板住着的也是气派恢弘的大屋子,门上法器符咒琳琅满目,好个怕si的人家。但这年头谁不怕si?而法器符咒的多少只和钱多钱少有关。

可再多的法器和门锁,伏江一挥手,那门就开了。说到底,世上哪一条道又不是爲他而敞开的?

这门内在他来之前,却早已乱成一锅。

人在里边低头弯腰四处翻找,匆匆碌碌,姿态诡异。

有仆从看见伏江,顿时惊慌失措。

这时不远处有人嚷嚷过来:“吵什麽?找到了吗!一具狗的屍t都能弄丢?半仙都说了,那si而复生的狗,血得和吃了r0u身的蛊虫血混在一起才是奇效,你们要是找不出来······”

“老爷!”仆从指着伏江,神se畏缩。

胡老板看见伏江,一下子冷汗迸出,浑身动弹不得。这镇上发生的无数惨事就是人永远在妖法之下的明证,他自然也怕。但胡老板却很快回过神,他与那些si人不同,他的钱财给了他底气。

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,一个血气冲天的瓶子。

手忙脚乱地,又把那瓶子上边的塞子打开。然後朝伏江狠狠砸去!

那瓷瓶子好似一只乱扑的蛾子,衔着满腔热血,飞快地往伏江脸上飞去!可那胡老板心底害怕,手颤抖得厉害,那瓶子没砸在伏江身上。

它在伏江脚旁崩裂,鲜红的血染了灰se的土地,还有伏江的鞋。

胡老板吓得胆都破了,嘴里直泛苦。

他不是不知道偷了狗伏江会找上门来,只是半仙怂他,说那毒药旁七步之内必有解药,这克妖的东西,也在妖的身边。不入虎x,焉得虎子?那虎子到了手,连那老虎都能被克si。

这些话正端端地入了从商之人的心头,李宅和胡老板,哪个不是从小到大信一套富贵险中求,就是知道害怕,也ai自作聪明,有胆上前探个极路。

胡老板偷偷看那伏江,此时伏江却没过来对付自己,他低着头,注视着那一滩血,又擡了擡脚,看到血在他脚下印出半步红印。

“si而复生的狗,奇效无穷!你、你身上沾了这血······活不久的!”胡老板怕极,病急乱投医,还想着要吓他。

伏江蹲下身子,伸出手来,沾了沾那血染的土。他神se尚有些天真,好似是爲好奇。

他天真残忍地,把手指伸进人的伤口里,这地的伤口。

血已经冷了。

素白的手指上,染了淡淡的血se,脏的,他下意识要擡起手甩掉。人沾了脏w想要洗去还得w浊水,但神仙有本事,能“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”、“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。

仙法可以给神仙六根清净,可他的手却僵在眼前,好似那仙法再也起不了作用。

小狗si于“si而复生”。

伏江突然惊醒!他站了起来,後退了好几步,那脚下的血印一下便多了好几个。一个b一个淡,却是层层叠叠如影随形。

他怕了,转身落荒而逃,像个被驱逐降服的妖。

“伏江!”有人迎面追来。

他手忙脚乱推开那人,手上的血在那人x口抹开一道。

从深到浅,层层叠叠,如影随形。

伏江六神无主本只想着逃,此时看了那血渍,又恍了神,目光从那人的x口晃到了脸上。他怔怔看着沈长策,那人的眼神赤诚如磐石,如影随形,在追着他走。

逃去哪里?

伏江又一别过头,便又往家中赶去。

那胡老板还未从伏江到来的震慑里回过神,他被下人扶起来,眼睛依旧呆讷,许久才露出劫後余生的神se,嘴里却在喃喃:“原来真的有用、原来真的有用······”

此时一下人从後屋出来,还未知前门发生了何事,只火急火燎一边跑一边给主子说报:“老爷,後厨的徐大婶说,她见一只狐狸把那狗屍t叼走了,但也不知是不是她老眼昏花······”

这时那下人才发现,他踩着的地下,有几瓣碎瓷、一小片血。

空荡的街道,伏江不ai看,所以不出来。可此时回去,就不得不走。路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,一幢幢房子矗立在两旁,冰冷地迎着他,里面也许有人,也许没有。

迎面而来的冷清让伏江呼x1如堵,跌跌撞撞间,他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屋子。他加快脚步进去,到了後院。

小狗安静地躺在土坑里,安静地被虫蚁啃食。淑莲站在一旁,不敢动它。

伏江走过去,卑躬屈膝,跪在那小小的土坑前。它还那麽小,就像是人三四岁的孩子,生x好奇,四处乱窜。只要是新鲜的顔se和味道,就能让它每日快乐。

它虽然还无法享受反复咀嚼旧事的乐,却也不用尝反复咀嚼旧事的苦。

伏江伸手过去,像是往常那样温柔抚0它,好似他不是睡在土里,而是睡在自己身边。他在遇见自己以前,日夜流浪,是不是也是睡在尘土里、与虫蚁爲伴呢?

他要是没遇见自己,也许一生艰苦,却也还算平静。就算他第一次si是因爲他,却也b现在安详。

自己越是g涉,它就越苦。

“泥土尘埃里,至少也长过芽开过花。”沈长策在他背後,“让它归根吧。”

伏江终于妥协,他亲手把泥土撒在它的身上。伏江掌纹被泥土g勒得深刻、w浊,晃眼一看,就和五六十岁人的手一样。

沈长策半蹲下来,和他一起撒。

土一点一点把小狗埋没,落入它的皮毛里,它们会融爲一t。从此那个快乐奔跑的小东西,只有地能看到,天却看不到了。

小狗入土了,也不知安不安。

伏江看了很久,终于要回屋去,却发现淑莲还在。

两人眼神触到一起,淑莲眼神一躲,好似那话不知该不该说。

“何事?”

她犹豫片刻,瞥一眼那小狗新鲜的土坑,又低眉,遮遮掩掩地:“我昨天服了你给的丹药,洗浴时看了水中的影子,果真像是变了一个人。我忍不住,当晚就去找了他······”

她说着又有些羞涩,却也幸福:“我能感觉到,我肚中有了他的孩儿,他昨夜也允诺了会娶我。只是现在世事无常,我们两家都贫穷无助,就算成了婚,对孩子也没有好处······”

只言片语,已经把事情说到了点子上。她是来要钱的。

妖与生俱来的杀斗之法,只能救命,而金钱能买安定、权利、情ai,变出钱财便是高深的妖法。淑莲从小被穷苦人家抚养,这些妖术她不仅会,甚至没有好好见识过。但她天生知道它的好处。

沈长策盯着淑莲的面目看,果然见她面若桃李,一双眼睛原本只是大而亮,此时眼角含媚,流光暗动。

一张脸好似和从前一样,又好似相差甚远。其间变化,微妙难察,只在一杯酒之间,这杯酒是她饮的还是看的人饮的,谁也不知道。

酒是淑莲饮的,散发了妖气的也是她。

伏江的目光看向她的肚子。她是在问自己,十个月後降世的那个人,他是要用洪福迎接他,还是让祸乱迎接他?是要偏ai他,还是不能偏ai他?

伏江的目光又回到淑莲妖yan的容貌上,他凝视她片刻,忽然用一种痛苦的语气:“你走吧。”

淑莲一怔,好似有些窘迫,但又低声哀求道:“你别怪我贪,要怪就怪我把那砍柴的杀了。我杀了他之後,是越来越贪。”

h昏时看不真切,淑莲说这话,影子像是脱胎换骨,换了另一番模样,妖一般地狡黠。

连语气也跟着狡黠起来:“你知道我爲何想杀他?我养在穷苦人家,出了门便是嫁给刘砍柴,受尽痛苦和节俭的人,哪来那麽多贪念。就像沙漠里的草,只贪那两三场雨的润泽。你每日带我疯玩,又教我不去理会那些人间规矩,是你把我种到了泉边。现在我实在痛苦,不甘只求那几场雨了。”

淑莲说这话,又渐渐不遮不掩,把生利利的刺和爪绽了出来,凭着天x就知道如何伤人。

她竟然笑了一声:“当初我与你去那柴房说话被人告诉刘砍柴,他毒打我半si不活。我在那屋子里又痛又苦,觉得自己实在撑不住,但突然想起你。我想着你的容貌多好看,话多中听,心里痒极,就像ai了你一样······然後我就把他杀了。杀了他的那一刻,我立刻知道了自己是妖。”

淑莲说着也好似陷入了苦恼,她看着伏江:“你爲什麽要来这里?你不来,我就一辈子在那灰暗的日子里,像人一样修行一辈子,也不会像这样,总也得不到满足。”

太yan西斜,淑莲身後那座小坟旁落下一个影子,後院草木的脚下也落了影子。正午时几乎看不到的影子,现在一下子铺天盖地。

伏江无声地听着,许久又道:“你走吧。”

他的话变得平静、沈稳、仁慈。

沈长策闻言,眼睁睁看着伏江的背和长发。此时天se昏暗,夕yan如血,他面对着夕yan。

他所看到的东西,无论黑发白发,都与人混成一se,无论神仙凡人,都与影子混成一se。

突然之间,伏江动了。他猛地转过身便跑,甚至不让沈长策看见他的面目。

他义无反顾,扬长而去,像是脱缰的马,或是挣脱牢笼的鹰。

束缚在他身上的无形的丝线骤然断了,天外天一般保护他的牢笼轰然崩塌。

“伏江!”沈长策唤着他的名字,想也不想便又去追。他每次都能追回,这次也一定能追回。

可不过是一个转角,人却不见了踪影。

路两边空荡无人,一边通往神仙庙寂静林,一边通往不再繁华的集市。

淑莲也追了出来,气急败坏:“凭什麽?他给你的却不给我,他要做到,明明易如反掌,又没有什麽坏处······他恨我贪心了麽?”

她一张脸通红,眼里含着泪,不甘又悔恨。

淑莲忿忿不平抱怨,沈长策却傻傻望着树林的方向:“他要走了。”

“什麽?”

沈长策魂不守舍:“他要走了。”

“走去哪?”淑莲怔住。

“他不满足你,也不会再满足我。”

淑莲打量沈长策的脸:“你问他要了什麽?钱、屋子还是活命?”她从来是个伶俐的丫头,又猜:“我知道了,你要他留下。”

淑莲忽然念起与伏江初见那段日子,两个人都天真无忧,就算一个是妖,一个是神,又有什麽g系。

淑莲并非不知道自己变得邪恶、贪心,她腿一软,又朝树林的方向跪下。

此时夕yan昏惑,地上非红即黑。

“我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。他要我换,我命都可以给他,十年二十年都好,也不知我这条贱命,能换几个钱。”淑莲低头轻轻抚0着肚子,又换了一番语气,幸福、满足、绝不後悔。

“只要有了钱,接下来的日子再短也b现在好。”

沈长策望着树林的方向,他一定要去找他。他也不是来伸手要他给的,他要自己换,命也可以给他。

可这时,屋子脚边的黑影里却忽然走出六七个人的黑影。他们躲在暗处,就像是潜伏在那屋子的影子里一般,未曾让人察觉。

沈长策这才忽然想起来,他们早就被人盯上了。

大道一半腥红一半浓黑,伏江沿着路,跑到了树林中。

他头痛yu裂,脑海的痛苦落在了长发上。他的长发渐渐从浓黑变成了腥红,等那腥红没入漆黑的林中,霞光够不着了,才看清了它的本se。他的长发如雪一般莹泽,好似青山上的雪。

伏江的脚步也慢了下来。他擡起手,看着手中的掌纹。他许久不记得看自己的命,现在却记起来了。

他的步子很慢,是仙踩在云间,闲庭散步的从容。他发现自己的鞋上还有一抹褐se。血g了,如影随形。他看得心中一痛,又把鞋脱下,扔在一旁,开始赤着双脚踩在土壤上。

他舒服了不少,就像是天地初始之时那样,只有黑暗,尘土和自己。

就像是他曾在这林子中斩断沈长策的情感,他的情感也滋生自愈起来,生生不灭。他想起了自己的最初——他无情地碾着尘土,而尘土亲吻着他的脚,虔诚又卑微,他开始冷静,然後是寂寞。

寂寞绞着他的x口,让他调动智慧,造化天地。接着是万物生长,人诞于世,日月运转。每一日的太yan从哪里升,从哪里落,月是缺是圆,他都记得分毫不差。

然後他记起了人的si亡。

谁的si,如何si的,什麽面貌,姓谁名谁,si时如何痛苦和自弃······一切就像虫蚁如饥似渴地噬咬屍t,如麻地爬上伏江的心脏。

伏江搀扶着手边的树g,缓缓坐下。冷汗涔涔,sh了他的背。万年以来,所有苦楚,从诞生之初到消亡一瞬,任何细枝末节都像是河水一样一滴不漏地涌向他!

爲什麽要记起来?人心也从生长到腐朽不可逆流,所以人的身t也从生长到永不复原。

爲了人不被痛苦缠身,他赐给人si亡。可人的si亡却赐给他痛苦。

他又想起来了,他该做的不是忘掉,他该赐给自己si亡。

伏江心中又想到一个人:他。

他是谁?

破旧老庙里,爲了我的si,他生。其他的暂且想不起来。

伏江忽然睁开眼,粗重地呼x1,望着眼前的天。暗红的天被黑se的叶影分割,支离破碎。

这里是哪里?

他记起了自己的一生,这一生在他万年里实在短暂,不值一提。但好在他醒得早,没有许多无法挽回的事。除了一条狗,没人si了。

不。伏江忽然想起谭郎中,他si了。

吃心又痴心的母狼妖,一双怨恨又兴奋的眼。她把他一截一截砍下,和她的心一样一段一段碎了。他在惨叫,大惊失se,被这无端的祸吓得魂飞魄散。

伏江靠紧了树g,无神地喘着,油尽灯枯一般。

白se的发丝淩乱地散在他脸上,好似将他sisi缠住剪不断理还乱的密网。他从发丝间,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人过来。

不是人。红发如火,一双眼如火苗一样热烈、重yu重情、不依不挠。

是妖。

漱丹端详着他的白发,微有些吃惊,但随即又收回那点惊讶,一面平静:“你想起来了。”

伏江望着他,好似在看着一粒尘芥,渺小地漂浮。

漱丹道:“你记得麽?你教过我如何杀你?”

伏江点头:“你是第一个找到天外天的妖。”

漱丹盯着他,侃侃道来:“二十年前,清晏的妹妹si了。他还小,那时我听着他哭,我辗转反侧,夜不能寐······然後竟然在妹妹头七的晚上又见了她。”

漱丹窃笑:“这是天注定,还是你的意思?”

他又敛眸不笑了,温柔道:“或许是清晏的意思也不一定。我那时只想着爲了清晏把她追回来,却跟着她找到了y间的入口。我沿着忘川水逆流行走,竟然到了仙界。我不断地走,竟然到了天外天。然後我看到了你,这个世世与他纠缠不清的恶人。”

那时伏江看见他,眼里不惊不动。他的发是老发,如苍雪。眼是老眼,如si水。

伏江告诉他:“如果清晏能从人间历练修成,心如磐石,便能杀si我。”

漱丹想起那还未长大的清晏,他这几日还在爲妹妹落泪。

他又问:“如果他不能,我就不能杀你?”

“这世上只有我能杀si我,他是我的一部分,是我给人间的希望。但我错了,要麽我必须对生绝无留恋,要麽他必须足够无情公断,才能我弱他强,我才能si于他手下。可这绝无可能。”

漱丹又问:“那你既然创造他,爲何对生还留恋?”

伏江不答他。

接着漱丹亲眼见了一个场面,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奇异的事。他看到伏江把云一般的衣衫一件一件褪去。自然而然地,就像是山雪消融,落叶归根,就连漱丹这样的妖,也産生不了一丝歪念。

他浑身赤-0无一物,然後整个人没入天外天的水中。

脚尖的尘土遇水消融,苍苍白发化爲青丝,他慢慢睡在水中,就像是人在母胎中那般。

他在那水中睡了十月,漱丹也在岸上爲了一个答案,也等了他十月。

水中有朝霞万里,还有星罗棋布,好似被施了仙法。漱丹无聊时看那水中,好似还能看见他梦寐以求的心上人。

这湖中实在分不清真假。

等伏江终于醒了。可他睁开眼,双眼也被这天外天的静水濯清。

伏江变得清澈、灵动、纯净,然後再也不能回答他十月前问的那个问题。

漱丹现在看着那边毫无生气的伏江,却笑了:“我现在知道了,你心不老,就贪人间的乐,心老时就恋人间的情。这麽贪,怎麽si呢?”

他又不笑了,身爲妖怪,情思yuwang活络,神情也是瞬息万变:“不如我来帮你?”

伏江望着他,好似还未从往事里回过神,也不知他是懂还是不懂。

漱丹道:“人间的乐我无法斩断,但我能帮你斩断现在的牵念,你决心si去,清晏就能杀了你······或者,你还想让沈长策复活?”

可现在的伏江是仙,他不会再逾距,沈长策si了也不会。

伏江道:“我与沈长策之间,不仅是你想的那般。”

漱丹却笑道:“那不更好?我一开始只是想把他劝走,以免遭厄运,但没想到你如此喜ai他,正好合了我得意······我听闻,那缚仙丝若杀的是人,人会魂飞魄散,永远消失。到时候,你的si意会多绝呢?”

天真。现在不是人要觉得伏江天真,而是伏江要觉得他天真。

伏江站起来,望着漱丹。他顶着一头白发,目光和所有仙人一样淡漠,好似悬在那里的一幅画。

“你不明白。”

漱丹听出来了,他所说的明白,是明白其间的天地规律,他命运里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果关系。

漱丹却笑。爲什麽他要明白?妖和人一样,从小只要学如何活下去,如何获得自己想要的就行了。无用的、与自己无关的东西,有不可给自己带来利益,明白太多纯属添烦恼。只有短命的人才会苦苦纠结。

伏江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眼,漱丹知道,他并不偏ai自己。

暗红的光几乎无法从那树影间透下,伏江一头白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,像是黑se屋子中披丧的人。那抹白se很快从漱丹眼里消失了。他突然不见了。

漱丹看他不见,心中不妙。

他暗骂一声,化成一只红狐,往集市的方向窜去。

清晏从昏黑的屋中醒来,今日天亮他方才睡去。

今日以前,他从未因惩恶扬善之外的事颠倒作息。现在他醒来,只闻这屋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妖气、连他一呼一x1,身上发间,也全是妖的气息。

而漱丹已不见了踪影。

清晏从床上起来,心中又是混乱又是迷茫,他所有道行,是他自己毁的,还是那狐狸毁的?

等他手忙脚乱梳理好,恍然间却看到那半幅垂落的榆丁像上,投下一格一格红光。而桌上还放着一支雪白的拂尘。

他心中有一种怪异的冲动,便伸手取了那拂尘,仔细端详。

他又看着那拂尘之後的榆丁图。

一日爲师,终身爲父。就算从漱丹口中得知世上唯独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都被钉si了,而榆丁就是那嵌上钉子的人,他也说不上恨他。

就像是上天把一掊土变ren,人也只能在人的视角里掂量悲喜,怎麽会真的去抱怨自己被迫只能做人呢?他们被钉si的念头里,从来不会真正认爲,做尘土b做人更舒服。

就像被钉si念头的他,也不会认爲榆丁所授有何不对。有心抱怨的,可能只有他si後那素素白白任人摆布的魂了。

清晏一丝一丝捋顺那拂尘,心静如水。他此时已认定此生做不到心坚如铁,但斩妖除魔他亦不可能放下。

他优柔却铤而走险,短命便短命了。

他看着那拂尘,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,又将那拂尘轻旋。拂尘柄中空空如也,那缚仙丝到哪里去了?

他想起漱丹,心下不妙,赶紧出门去呼唤庙里道人。可庙里除他以外,只剩一个看门的道人。

他还未问出口,那人见了他,竟然惊奇道:“清晏道人,你怎麽回来了,他们呢?”

清晏眉一蹙,道:“他们去了哪里?”

那道人奇怪:“您不是说那沈长策被妖所迷惑,要其他人去相助?难道······难道那个清晏,是妖不成?”

不愧是与妖打交道的道人,这一下两下,人已经警觉起来。

一直以来漱丹扮作清晏没有败露,靠的是漱丹的安分,清晏的情分。如今清晏就是留着情分不开口,可漱丹偏要惹是生非,这其间的默契也就烟消云散了。

清晏赶紧牵来庙里的马,一路绝尘而去。

往那集市的方向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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