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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初遇(1 / 1)

摩柯来找逢鸳,他没有钥匙,只能等在楼道里,等得久了,就靠门坐着。逢鸳刚出电梯就看到了,一时以为家门前来了条流浪狗。他不由得想,失忆的怎么不是这个人呢?他固然讨厌被忘记,那也要分是谁,被摩柯死死记着,他深感麻烦大过光荣。

他一走近摩柯立刻站起来了,不敢贴过来,又怕被关在门外,就不远不近地挂在后边,简直像个缠人鬼。进门时,逢鸳心存侥幸地问摩柯:“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?”

摩柯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记得的,我永远不会忘记。”他说的是实话,信誓旦旦地表白心声,逢鸳却听得头都大了。

“就是从遇见你后,”逢鸳抱怨,“我永远改掉了乱捡东西的坏习惯。”

见面之前,逢鸳还隶属外勤部门,虽然是中级人员,也要干许多累活。好在他年轻,有工作热情,每个月超额完成绩效,领到了最后一项升职考核。部长安排他去追踪一只狐面僧,死活不论,追上了就能升任高级外勤。升职后可以领更危险的任务,更轻易地送命。为什么要升职?只因为他年轻而有热情。

狐面僧当然穿僧袍,直立行走,却仍然是只狐狸,会使不少狐狸把戏。好在它心思很单纯,每天想的除了吃人就是睡觉,逢鸳听着它饥肠辘辘的心声,始终紧追不舍。最后狐狸先失去了耐心,某夜没再吃人,而是走进了野树林,要和人类决一死战。

逢鸳跟在后边进去,应下了这场决斗。狐面僧找好了一片林中空地,老神在在地站着等他。既然面对面了,那开打之前还有一些话聊。它问逢鸳:“我吃了你的亲朋好友吗?”

逢鸳说:“没有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一直追我呢?”

“因为我得追上你来涨工资。”

“工资?”

“就是人类用来吃饭的东西。”

“哦,就是钱嘛,”狐面僧俯身捡起一片树叶,捏在手里摇了摇,摇出一片黄金叶子,“就是这个,对不对?”

“你好有本事。”纵使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,逢鸳也忍不住赞叹。

狐面僧把金叶递出去,和逢鸳商量:“给你这个,不追我了好吗?”

时至今日,无从知晓逢鸳是否动摇。在他开口前,狐面僧的头已落在了地上。头落地了,它的身体还站着,似乎都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。在那干净利落的脖颈断口处,一根银线无声地闪烁,其上挂着一串细小的血珠。

一双惨白的手从夜色中浮现,攥着那根要命的线。而后是来者的眼睛,两只阴森的绿瞳,眨也不眨地盯着逢鸳。

狐狸死了,却似乎来了头更可怖的狼。然而逢鸳看见自己连月的追踪被人捷足先登,愤怒压倒性地驱走了恐惧,怒斥这人毫无道德:“喂!你不知道先来后到吗?杀人也要排队啊!”

来人抓着狐面僧的绒毛,高高提起那颗狐狸的头,向逢鸳示意:“我的。”

“你谁啊?”

来人竟然老实回答:“摩柯。”

“摩柯?怎么写的?”逢鸳回想自己是否有个叫这名字的同事,准备去写投诉信。然而摩柯先点头,又摇头,只是重复道:“摩柯。”

逢鸳隐约明白了,自己遇见个文盲。他跟文盲讲不清楚,便命令他:“过来。”

摩柯放下了高举的手,没有动。逢鸳只好又说:“那我过去,你待着别动。”

逢鸳走过去时,他果然站着没动,不知是不想动还是听了逢鸳的指示。这人出场得血腥而残忍,站久了也显得呆愣。走到跟前后,逢鸳拉开他的外套,从他衣领里扯出一条银链。链子上挂着狗牌,写了他的姓名,也标了一个“n”,表明此人是个无所属的自由职业者,可以受雇于任何势力。

“摩柯。”逢鸳认对字重新念了一遍,一手拽着狗牌,一手给外勤部长发短信:部长,狐面僧被截胡了,我能不能引荐新人来凑绩效?

部长也在熬夜工作,立刻回复他:那得看你引荐的人是什么级别。

逢鸳发送:我觉得比你还厉害哦。

部长回复:哈哈,你喝高了。

逢鸳看见这个“哈哈”,就知道是部长喝高了,再发下去只是浪费话费。聊这几句时,摩柯依然保持静止,逢鸳同时注意听着他的心声,以免被突然袭击,然而他的心也是静的,似乎杀戮结束后他就成了一具空壳。不过逢鸳把银链重新放回他衣领里时,那颗寂静的心脏滚烫地跳动了两下。

逢鸳问他:“你有去处吗?”

不出所料,摩柯摇头。他虽然穿衣说话人模人样,却比那只狐面僧还像野生的。而且见面以来一直有问必答,比狐狸还诚实些。

“那你跟我回家,”逢鸳做了决定,“我不会问你的雇主和任务,但你得回去跟我签几份文件。”

“回家?”摩柯头一次发出疑问,可能从没听过这两个字。逢鸳沉默了一会,思考自己是否要在午夜的树林里给一个打手解释何为回家,最后挑选几项好处说:“就是吃顿饭,洗个澡,睡个觉的地方。”

“跟你吗?”摩柯问。

“不是,是跟鬼。”逢鸳没好气地呛他。他没耐心再费口舌,直接扯着摩柯的衣领往树林外走。摩柯被扯了个趔趄,知道他生气,就把那颗狐狸头递过去。“给你。”他言简意赅地转让了战利品。逢鸳惊疑道:“这不是你的任务吗?你雇主没有意见?”

摩柯说:“我没有收订金。”

他连回家都要问,却知道订金,果然是专业的,不过很没职业道德。逢鸳如此批评他,他又问:“职业道德?”

逢鸳闭嘴了。

回家之后,逢鸳没有骗他,让他洗了个热水澡,提供了换洗衣物和外卖,还分了一张沙发给他睡。不过关灯之前,逢鸳要求:“为了感谢我,你签一下这个。”

他把加入组织的申请表和签字笔推到摩柯面前,然而摩柯没有表示同不同意,只是茫然地望过来。他像握刀那样握着笔,笔尖朝上,好像随时准备捅进某人的眼眶里。逢鸳和他互相看了一会,想起来了,这是个文盲。于是他坐到摩柯身边,指着表头解释说:“这是张申请表,签了这张表,你就是我的同事,能有一个自己的家。”他本来还应该补充一些待遇如何如何的条款,但料想摩柯听不懂,就跳过了,直接指向最底下一栏的“申请人”说:“在这里签名。”

他把签字笔调转了一下,笔尖向下地重新放回摩柯手里,然后握着摩柯的手,一笔一画地带他写了“摩柯”两个字。写完后,又在旁边的“引荐人”那儿签了自己的名。摩柯时而看表,时而看他,等他写完,似乎意识到了那是他的名字,用指尖反复摩挲那两个小字。

“逢鸳,”逢鸳念给他听,“我的名字。如果有人问你引荐人是谁,记得告诉他。”

“逢鸳。”摩柯轻声重复。

“盖个手印就睡觉吧。”逢鸳起身去找印泥,然而他刚站起来,摩柯就咬破手指,盖下了一个血红的指印。

逢鸳震惊道:“打工而已,不用签血契吧!”

签完这份表后,摩柯脖颈上的银链就没用了,毕竟他加入了组织,成了一个有身份的工作者。逢鸳说:“留给我作纪念吧。”摩柯依他所言,低头解下链子。递到逢鸳手上时,不知他在想些什么,耳廓都红透了。“送给你,”他低声说,“名字……送给你。”

,“他先不担任职位,跟你一起行动。”

逢鸳问:“跟我?那住处呢?我看他像散养的。”

“当然也是跟你啊,你们要做搭档嘛。”

“不会吧,”逢鸳抗议,“组织连员工房都没有?倒闭算了!”

“你有没有看过他的档案?”部长把申请表收进抽屉,取出另一份档案递给逢鸳,“我们已经关注他很久了,但他一直只做短期工作,拿钱办事,只要给够钱,他连雇主都能杀。所以他即使能力出众,我们也没有收编的想法。他怎么会通过你来申请加入呢?真是奇怪。劳烦你观察他一段时间。”

逢鸳一目十行地审视了一下摩柯的生平,其中的确标明了多起血案。他问:“老头,你就不担心我被他杀了吗?”

“怎么会呢?”部长笑道,“不是他非要缠着你吗?你们和平相处啊。”

“我能反悔吗?你当我今天没有来过行不行?”

“不行。他确实能力出众,我们正缺人才呢。”

逢鸳竖着中指摔门而出。他怒气冲冲,把摩柯都吓了一跳,甚至不敢问他怎么了,只能匆匆跟在后面。直到进了电梯,逢鸳拎着摩柯的记录质问他:“你怎么这么没道德?”

摩柯并不一定理解什么是道德,但知道逢鸳在发火,移开了视线,典型的做贼心虚。逢鸳又问:“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?”

这个问题摩柯能回答了:“我不知道。别人说钱是有用的,我就要钱。”

他常年在黑市厮混,看来是出淤泥而尽染了。逢鸳提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:“那如果别人要买我的命呢?你会不会把我也杀了?”

摩柯慎之又慎地摇头,坚定地回答:“我已经签了血契,把我的名字给你。只有你了,不会有别人。”

逢鸳想纠正他,他签的是申请表,不是卖身契,而且是签给组织,不是签给自己。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,只是把那张写满摩柯罪行的记录扔进了垃圾桶。走出电梯后,他的表情缓和了许多,摩柯试探地问他:“我们是不是回家?”

“是啊,”逢鸳说,“虽然倒霉,但还能去哪呢?先回家吧。”

其后一段时间,摩柯早出晚归,表现得一切正常,而且越来越有文化,堪称知书达理。逢鸳以为他是在职场交流中习得了人类的常识与礼节,却也发现家里的书柜越来越满。终于,他某天好奇地问摩柯:“你每天都在忙什么?”

摩柯说:“学习文化课程。”

“学什么?”

“语文。”

“你没有出外勤吗?”逢鸳大惊。如果摩柯不出外勤,怎么通过组织的考察?如果不通过考察,自己引荐他有什么用?他还得在自己家里待多久?

“没有,”摩柯对逢鸳的心理一无所知,乐观地向他展示,“但我已经学会你的名字,而且写得很漂亮了。”

逢鸳被气晕了。

最后,逢鸳威胁要把那根银链连狗牌一起扔了,摩柯才迅速地完成了考核任务,通过了入职精神评估不知是托逢鸳还是文化课的福,他的精神非常稳定,分配了员工住房,被逢鸳扫地出门。分别时他极其不舍地问逢鸳还能不能回来,只得到逢鸳的冷笑。

不过他时不时会来碰运气,有时能等到逢鸳开门,有时等不到,只能在门外睡两晚。像今天就是他的幸运日。

逢鸳瘫在沙发上,问还站着的摩柯:“找我有什么事?”他只是随口一问,多数时候摩柯不为了任何事过来,只是想见他。可是这次摩柯说:“快到血月了,组织给每位外勤人员都分配了保护对象,我还是你的保镖。”

逢鸳想起来了:“哦,今年是闰年啊,怪不得老板身体这么差。”他懒得追究摩柯又使了什么手段把自己匹配过来,事已至此,还是睡觉重要。“去洗澡吧,”他把睡衣扔给摩柯,“你还是睡沙发。”

每个月组织都会定期清理档案,将殉职、叛变、失踪的成员档案从库中删除,另作备份。这个月,负责该项工作的文职人员加班到了深夜。一只飞蛾绕着顶灯来回打转,蛾的复眼注视着该职员的重复操作。他认识大多数删档的员工,有些是工位的邻座,有些是电梯里的点头之交。他废除这些熟人的档案时不带任何感情,只是机械地操作,宣告这批人的职业生涯或人生走到尽头。然而他点开最后一份待废除的档案时,稍微卡了下壳。“逢鸳?”他喃喃地念出声,“奇怪的名字,从来没听说过。有这个人吗?”

他通过了作废审核。

翌日,组织里人数寥寥,为了应对血月降临,大部分要员已经进入安全屋,又为了护卫他们,大半个外勤部都被抽调一空。此时留守总部的只有维持组织基本运转的低级人员,作为性命不受担保的补偿,他们可以稍晚些上班。

前一晚加班的文员在电梯里遇见了熟人,想聊点什么打发时间。他开口时,想起了昨夜那个名字。“你认识逢鸳吗?”他问熟人。

“谁是逢鸳?”这并非熟人发的问。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,如此阴沉地问道:“谁是逢鸳?”

他俩此时才意识到电梯里还有第三个人,只是这人方才没有出声,连呼吸也近似于无。他们惊悚地转身,看见一双深绿的竖瞳。“摩柯!”文员惊讶地叫他,“你怎么还在这?”

以摩柯的职级,他早应被派出去作要员护卫了,而不是在早班电梯里逮住他俩的闲聊。电梯此时到达了文员与熟人应到的楼层,电梯门缓缓向两边展开,但摩柯一手撑在了门前。

“谁是逢鸳?”他第三次问道,以他的神情来看,也是最后一次。

“是一……一个被除籍的员工!”文员被吓得呆在原地,颤声回答。

摩柯没有让路的意思,继续问:“他是哪个部门的?”

“部门,部门……”文员努力回想,但似乎不幸吓傻了,“咦,部门?我不记得了……他的档案好像是空的,或者我忘了……我只记得这个名字!对不起,对不起!”

摩柯终于让开了路,径自转身离去,留下文员与熟人被吓得腿软。这人一点也不在乎同事关系。熟人搀了同事一把,他俩终于走出了那部夺命电梯。然而走出几步,文员又停下了。奇怪啊,他想,总部大楼之前有这么窄吗?

摩柯没空想七想八,他一向是实干派。他的权限足够查阅废弃人员档案,但他翻到头了,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份档案上写着逢鸳,似乎这个名字只是负责的文员昨晚熬夜太晚了,做梦梦见的。可是他注意到这个月的除籍人员只有二十位,是平均应有的一半。难道这个月组织的安全系统升级了,员工们的生存率大幅提升吗?

他好像犯了癔症,早上听见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,就觉得不能忽视,发现这名字并不存在,又觉得世界上多了一桩蹊跷的悬案。组织里患精神顽疾的员工不在少数,他可能也太累了。

他把档案室的门重新上锁,准备去吃早餐来恢复头脑的清醒。组织的餐厅里供应东西式餐点各数十样,饮品栏亦是一应俱全。此处餐品的更新与替换都会作书面告知,在饮品栏一处,他看见通知说因产地降雨泛滥,最近水牛奶断供,改为供给普通牛奶。这通知白纸黑字,用宋体打印,是一份无聊的公文,然而在最底下,有人用黑色马克笔画了个吐舌小人的苦脸来表示抗议。

摩柯边煮咖啡边看这幅小画,想知道是谁画的。气候害的水牛奶减产,难道这人是向老天抗议吗?哪里有这么任性的人?

他一般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,但他紧跟着又想到,是逢鸳……逢鸳画的。

可是,谁是逢鸳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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