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叩门的时候,长秋正在给她上药。
来者是一位妇人,面目温秀,眉眼清湛,穿一身半旧窄袖直裾,微微福身打了个招呼,问:“妾奉命,来为娘子诊断。”
罚完了,又派人来诊治。阿环哑口无言,对她说:“有劳御医了。”
那妇人纠正她道:“我并非御医。”长秋认出了她,从旁提醒:“宫里人都叫她于姑。”
阿环点点头喊了一声。于姑走到她跟前,细看膝上青紫处,拿几枚银针出来放在烛火上略微炙烤,扎入她膝上鹤顶、梁丘穴位。又说:
“再过半刻钟取针。这几日不能跪地,夜间不能吹风受凉。”
膝上传来酸胀触感,阿环忍着痛,颤声道:“是,多谢于姑。”
这半刻钟空当儿,也不知宫人从哪里听闻,陆续来人到门口问于姑看诊。头疼脑热,于姑在门外一一应答。
待取针时,看见床上那小娘子眼神久久落在她脸上,不知在想什么,问道:“娘子可感觉好些?”
阿环点点头,问:“你是太后特意请来那个医术高明的女侍医吗?”
于姑答道:“不过是懂些妇人千金,尽绵薄力罢。”
阿环钦佩道:“听说太后的头风也是你治好的。”
于姑却叹一口气,严肃说:“我不敢贪功,娘娘的头风是当日与陛下相争而起,如今稍缓些,当然不全是我的功劳。”
阿环头一次在这座宫廷里听见有人说话如此坦率磊落,有些吃惊。
长秋为照顾她,待到深夜。阿环索性叫她一起睡了。一人半边枕头,长秋笑说:“明儿落枕了,可别怨我。”阿环也笑:“我怎么怨你?那也太恩将仇报了。”
长秋的手刚拨过枕头,底下露出一块卷曲的丝帕,帕外显出半截儿银簪脚。阿环见了亦是一怔,拿起那簪子来端详一番,底下“长毋相忘”四字还端端正正地镌刻在簪花底下。
长秋说:“这是敕造之物?”阿环点点头:“嗯,我听说御赐之物不得损毁,否则失敬,所以放在这里。”
她看这件簪子时眼神复杂。长秋点头说:“是有这个规矩,娘子要小心。”
阿环膝上疼的厉害,睡不着,翻来覆去,没成想把长秋吵醒了,连声道歉。长秋睡眼惺忪,迷糊地说“别闹了,小秭”,原是梦见家里姐妹了。阿环拘着身子,再不敢动。
闭上眼睛,听到旁边沉沉的呼吸声,恍恍惚惚地想起她上一次睡在别人旁边,好像还是在玄元殿里。李霁的睡相好像一直挺好的,轻巧巧地像一只大猫,即便是白天醒过来,他倚靠在她怀里,也是安安稳稳地躺着,没有一丝凌乱。她总喜欢趁他睡觉的时候看他沉酣的样子,披着头发斯文安静,没那么张牙舞爪盛气凌人。他身上总是炽热的,隔着绸衣仍旧温暖,想到他身上的温度,他剥开她衣裳,吻她的样子,她的脸忍不住发烫起来。
好在她这时膝上痛了一下,将思绪拉回眼前。阿环冷哼一声,柳眉蹙起,她打定主意出宫,再不要念他什么好了。他这个人自相矛盾!譬如今天,那只木匣送来的时候她很慌,心里急切的希望她知道那份写着“商”字的贿赂到底出自谁手,好做应对打算,别惹恼他。
要做他理想的夫人,只能一边捂着眼睛大声嚷着“妾是妇人不得干政”,一边趁乱在指缝间抛去几丝精准的目光,记下谁是陛下要赏的,谁是陛下要整的,还要不动声色、强作镇定。简直是强人所难!更不要说太后赏赐这种躲不过去的无妄之灾。在这诸多烦恼当中,就连他将来也许还会纳取别的女人都只是其中的一件。她一想到这里胸闷气短,终于掩被睡去。
于姑第二日又来施针上药,还给昨日问她的宫人也带了药。没过几日,掖庭里人都知道她要来,问诊的人越来越多。忙着写方抓药,脚不沾地之际,从旁有人对她说:“于姑,我来替你写方子罢。”
是她平日照料那个有膝伤的娘子。
于姑吃惊道:“娘子,你还是躺着罢。”阿环笑道:“再躺要生褥疮,我不跪就没什么干系。”于姑点点头。阿环就站在她身侧记录她口述,再将方子递给宫人。
直待人稀稀落落,于姑才问:“你膝盖怎样了?”阿环摇头:“我站着,没什么大碍。”
于姑说:“回去躺着罢,劳烦你了。”
阿环却不愿意,怔然道:“我不想走,我一见姑姑,就觉得很亲切。”
于姑吃惊道:“你我非亲非故,有什么缘由呢?”阿环不觉低下了头,语带萧瑟:“见了你,我想到我师父。”
于姑诧异追问:“你从前是做什么的,还有师父?她人呢?”阿环答:“其实我从前做道士。师父她人已羽化仙去。”
于姑愣了一下,才答:“人都是要死的,你别伤心。”
阿环不曾听过这样另类的安慰,微感诧异,转瞬才答道:“是。”趁机问,“师父生前所作医书,还未完成,不知能否给于姑瞧瞧。”
于姑难得显露讥刺之语:“只望不是什么信道归真、心诚则灵的说法才好。同一样针灸法,这几支银针,哪一支姓道?哪一支姓儒?哪一支姓墨?”听得阿环面上一窘,再不作声。
于姑才意识到自己话重,面色尴尬,缓和道:“一会儿人走了,给我瞧瞧吧。”
周围没几个人了,于姑正打算要走。忽然有个年老佝偻的宫女,挨着墙根鬼鬼祟祟地过来,低声问:“听说掖庭来了个女神医,有个人快死了,能否瞧瞧还有救没有?”一旁有个宫人出声说:“这是给太后娘娘看诊的侍医。”那老宫女闻言色变,转身要走。被于姑叫住,说:“带我去看看可好?”
阿环一直觉得宫里到处都很冷清,殿宇阁楼,处处萧索寂寞。但她跟着于姑到的这个地方不一样,昭允宫后面这片地方像是没有人管,萧条破败,殿舍倾颓,木梁腐朽,灰蒙落尘的絮被间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,面容枯槁,嘴里嘟嘟囔囔地在骂一个叫梁姁的女人。
老宫女脸色青白,赶紧过去捂住那女人的嘴。
幸好来的两个人都不知道梁姁是谁。
那女人慢慢平静地躺了下来。老宫女见状叫她们上前来,絮絮叨叨介绍:“她年轻时小产了,一直血虚,身上不好,不知是不是今年雨淋得多缘故,染上了痨症,没人医治,眼看着不好了,实在是怕她撑不过秋天。倘有什么办法,还请给她治治吧!”
于姑沉重地点点头,又说:“既然是风邪之症,以后接触她要戴面纱。”
她抬起那女人的手腕把脉。阿环走到她边上,正要记录脉象。忽然感觉一道目光死死盯住她,令她不寒而栗。
老宫女还在点头,又详述那女人近来的病状。那女人突然发起疯来,挣腾着从破败漏风的竹榻上起来,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挥到空中,胡乱地抓。她大喊:“灵兮,是你,我快要死了,你才来看我是不是——”
老宫女连忙上去按住她:“又说疯话了,两位对不住,快让让!”
于姑拉着阿环,惶急地躲开,站到门外去,叹气说:“她看来是受刺激了,唉,真是个可怜人。”
阿环一句话也不敢说,把脸死死藏在于姑身后,面色凝重地攥紧手里的木牍片。
她听过“灵兮”这名字。
在玉真宫,师父弥留之际。
她师父对她很好,可是生前夙愿,却是叫她毁去容颜,弃绝房中术。这夙愿并非是轻声和气说给她听的。那时浓郁的药汤味儿弥散得满室都是,师父在唤她过去。
阿环贴紧师父的脸,面带戚容问:“师父,你有什么话要说给徒儿听?”只感到师父的身子一震,一道寒光往她脸上落,她下意识尖叫一声躲开,才看见师父回光返照,手里胡乱挥舞着那把布满铜锈的交剪,扑腾着要爬下榻来追她,竟然想毁坏她的面容。
阿环吓得满脸淌泪,一条浅浅的红印留在她颊边。她委屈地问:“师父,你为什么要划阿环的脸?”
师父在她的哭声中,恢复了憔悴枯瘦的濒死样子。她连声咳了几下,胸口起起伏伏地鼓着气,喉咙里发出呜咽,像一管裂笛,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喊:
“灵兮,灵兮,我保得住阿环的命,却护不好她!你可不要怪我啊!”